多少帝王都已朽化了,隻有李煜,仍活在自己的華彩辭章中。
他的金子般的憂鬱、絲綢般的惆悵,他的憂愁與悵惘之所以具有金子和絲綢的質地,不是因為他是皇帝的金口抑或玉牙,而恰恰因為在詞中他是皇位與龍袍的失落者。
逃。
他有時逃得如行雲流水般瀟灑的,是他的書法;他有時逃得如歌聲四起般空靈的,是他的音樂;他有時逃得如朝來春雨晚來風般匆匆的,是他的詞中花;他有時逃得如晚妝明肌雪般雅麗的,是他的水中月。
有時候我想,李煜能把生命逃亡得如此多姿多彩的本身,就是一種人生價值的實現,也許作為逃亡者來說是痛苦的,迫不得已的;但他逃出的一種人生風景,既是他自身人格與生命的傳真,也是他對世界的奉獻。隻有一個徹頭徹尾的政客、權棍,才會把失落的亡命逃成一匹中創的狼。一位詩人、一個藝術家卻可能把自己的逃亡之路變為藝術之旅。在這一點上,李煜已經向世界證實了自己生命的意義。台灣詩人羅門有一首現代詩,題為《逃》。詩曰:“其實,逃就是一種飛/就是鳥說的那種空闊/即使雲為了遠飄/將山的階梯推倒地上/那也隻是起伏與浮蕩/從不經過傷口/不經過傷口的逃/便用不著去想。”
李後主的逃恰恰是以傷口為出路的逃亡。隻是這傷口殷紅如血時,在詞中往往呈以桃花的形狀,他一動筆,就逃得“花滿渚,酒滿甌”“一江春水向東流”。多少年過去了,我翻讀李煜的詞能從中看見他逃亡的身影,那影子在我眼中隻是一襲白雲,不是黃袍。白色在風中,比空白更空,脫下龍袍的李煜,要用自己的藝術人格來充實這白衣中的空闊,用詞來填寫。李煜,正是在其政治人格逐漸萎縮的時候,他的藝術人格日益醒目地凸現在曆史的風景中,與我們裸裎相見。
惟其如此,在今天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多少帝王都已朽化了,隻有李煜,仍活在自己的華彩辭章中。“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能寫出如此具有感發力詞作的人,人生遭際的巨變與滄桑隻能轉化為他進一步發揮生命磁場的能量,帝位的淪落,使他回到了詞人的位置和詩人的本身。
海外華人學者葉嘉瑩女士說:李後主的詞帶有一種強大的感發的生命,讓我們所有的人都認識到無生跟無常的這一麵。在我看來,這位不務正業的皇帝、由業餘而轉向專業的詩詞作者,實在比那些正經八百的皇帝要真實、可愛得多。我們通過一首詞,就可以接近他,進入他的內心,他的金子般的憂鬱、絲綢般的惆悵,他的憂愁與悵惘之所以具有金子和絲綢的質地,不是因為他是皇帝的金口抑或玉牙,而恰恰因為在詞中他是皇位與龍袍的失落者。古都何在?金陵王氣黯然收,宮廷的儀仗與嬪妃呢?還有玉璽、權力和意誌,皆不複存矣?
他摸摸胸口,心還在,且每次跳的頻率與敏感度比過去更真切,國破家亡之痛,江山故園不再,巨大的失落造成巨大的心理空缺,形成同樣巨大的苦痛,這苦痛隨著內心的一次次顫動、一次次痙攣而壓縮、凝結、成核。他所具有的就是這麼一顆心,這顆心原本便是極為敏感的,此時更與冷雨、秋月、春水、空庭、落紅成了知己,在寂寞苦痛中,他與自然界的物象溝通、交流,達到共感、共振。這在一位詩人身上,必定會醞釀而爆發出一場大才華的壯麗決堤,這場決堤給燦爛的文學史必會帶來一道銀河的光輝。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裏說:尼采謂:“一切文學,餘愛以血書者。”後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