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4章 你的歎息使一江春水落滿了花朵(2 / 2)

幾年前,聚集在南唐故都金陵的一批才子型詩人給我來信,說他們擬編出一部當代青年詩人優秀作品集,約我去稿,且此集之名為:獨上高樓——“強烈、青澀的氣息,灼痛青瓦的夜晚居室。”

詩集的名字使我內心一動,後主的句子“無言獨上高樓,月如鉤”,那種寂寞與孤絕的情境是他人生的一種逃路,他帶著苦痛的身心逃向高樓與殘月,高樓可容他的身子稍作停留,憑欄眺望故國以遠的江山,而如鉤的月亮能收容他的心嗎?在寂寞清秋時節,冷月也如刀呀!這種感覺與想象把我推向一種極端,使我感到冷,趕緊回到眼前。再看這個詩集之名,便明顯領會到詩友的編書意圖,是將“獨上高樓”的那種苦心孤詣轉換成一種藝術品位與高標,使我覺得清新。事實上李後主的詞在藝術上已達到了獨上高樓的境地,我不知道金陵詩友能否認同我的這種理解,那種獨上高樓的孤絕情懷確實深深打動了我。

在曆史和辭章的華彩中,我看見後主的影子,他的孤獨久久地停在欄杆上,成一幅散發著絕望氣息的圖畫,貼在古典的牆上,與我構成對視。高樓以上的夜空,冷月如鉤,似夢裏雪白的幻鳥展翅不翔,俯視世間的孤絕和滄桑,它堅硬的嘴尖對故都樓頭瓦楞上的衰草與飄忽的衣衫乃至最後一星的燈盞,意欲一啄。而我已暈眩,我的頭如一團火焰或浮起的江山,我聽到體內的李煜在哭或呼喊。古代的王,把後宮的淚珠移到前襟,一座水晶的空庭,月華流動,比水更冷。

李煜自從國破家亡之後,被軟囚於北宋京城汴京,宋太祖趙匡胤封他為光祿大夫、檢校太傅、右千牛衛上將軍、違命侯,這一串官職加封無不充滿著對一個曾經君王的侮辱。就是在這種屈辱求生、以淚洗麵的日子裏,李煜賴以寄托並求其獲得或找尋的乃是一種文人的尊嚴,他嗜好的詞與歌,未曾間斷,並利用尚有的待遇和條件,寫完一首詞後即可讓歌女唱出。宋太宗趙炅即位後,李煜的境況仿佛有了些改善,那個討厭的“違命侯”封號被取消了,改封為隴西郡公。太平興國四年(977),李煜向宋太宗提交了一份報告“自言其貧,命增給月奉,仍予錢三百萬”。宋太宗在崇文院觀覽書籍時,還召請喜好讀書的李煜一同觀覽,甚至頗平易地與他交談,扯起一些與崇文院藏書相關的事,他說:“聞卿在江南好讀書,此簡策多卿舊物,歸朝來頗讀書否?”

這看似關切的話語,其實觸及李煜的隱痛。江南舊物,那意味著“小樓昨夜”與“不堪回首”。此時身為階下囚的李煜,隻有佯帶笑意,沒事般恭敬而又順從地應答人家的問話。而把一腔歎息留到人後,在獨自對月或負手漫步,乃至憑欄悵望時——你的歎息使一江春水落滿花朵,穿過美貌的妃子,向沿岸訴說徹骨憂傷的美麗。

長期以來,我在曆史的岸邊徘徊,激揚文字,留戀那些浪淘沙中的金子。而李煜總在林蔭雨後、落日樓頭出現,他扶過的欄杆已成為曆史的真跡,似乎尚有昨夜的觸手之溫。他的傾訴細致地留在風中,風起時就會傳至我的耳邊,他在說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