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宗得知李後主死後,心裏笑了。他笑的含義被後來的史學家們譯出的意思分明是那句:一代才人,誤作人主。
——何苦呢!放著上好的“人主”不認真去做,卻一心填什麼狗屁詩詞,在詞中念念不忘舊朝,那詞無疑是亡國之音,也是死亡之信啊。隱匿在曆史幕後的一張冷笑的臉上,此時於黑暗中金牙一閃,扔出這句話。冷言冷語中,暗藏著一種膚淺且沒來由的幸災樂禍。我不敢說千百年來,在中國曆史上自古至今有多少抱有類似心理的小人,但不容置疑的是朝朝代代他們都存在著,那是隱蔽在人類心理角落裏的暗影。
其實,從李煜的生命曆程中我們可以看到,他既“生於深宮,長於婦人之手”,現實對他就是一杯毒藥,他根本沒有抗拒的能力,喝不喝,隻是早晚之事。南唐的江山輪到他的手中時,本身已是一杯巨大的毒藥。他的個性又注定做不了一位好皇帝,從一開始,他就明白自己的路是一條絕路,填詞,是他逃避現實的最佳方式。他在詞中把自己麻醉;南唐的江山、帝王的宮殿、美人與花,皆為詞裏的幻象而已,可“一旦歸為臣虜”,真正喪失了這一切時,遠去的繁華又奇異地變得真實起來,使他不敢相信曾擁有過那一切,“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這種心理使他最終將江山喪失之過全部歸於自身來承擔,他的痛惜與悔恨沉重地落在水上: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什麼是李煜的“天上人間”呢?一個叫黑陶的當代詩人對此有一段詩性的描述——“南唐後主李煜(937—978)深重幽遠的金陵寢宮內,浸潤著紙的巨大幻影和一陣陣由紙晃漾開來的柔和雪光。他所熱愛的紙,‘黟川雪’(一次酒後的得意命名),又名澄心堂紙,產自他的國度南部一個叫作‘紙糟’的群山間的小小村落。寧寂潔白的紙,成疊成疊地靜置於寬大精致的紅木格子之中,使他朱顏華美的寢宮生出一種異樣的涼寒(這種涼寒混雜著楓、竹、清絕女性和皖地溪潤的原生氣味)。肉豔的盛宴之後,嗜於文藝的國主喜歡這種涼寒。如夢如幻脂擁酒溢的他需要偶爾的靜醒作為調劑。歡歌酣飲通宵達旦。”(楊廣,與楊廣何其熟悉的情境)“紅日已高三丈透的時候,他總是不願夜的離去,他拒絕現實白晝的耀眼降臨。”(夜遊者,秉燭夜遊,李白: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厚重彩繪的帷幕遮住了宮廷所有的銅門和畫窗。”“紅錦織成的地毯淩亂不堪,嬌喘的秦淮佳人們金釵滑落、醉拈花嗅,她們旋轉近乎瘋狂的舞步已經使珍貴的錦毯打滿了散發酒味的皺折……李煜終於累了。”
酒。紅酒。美酒。毒酒。
因此,當宋太宗賜他以毒酒時,他是否是以一個亡國之君的自責心理毫不猶豫地一飲而盡的?——從逃亡開始,他就看到了路盡頭花叢中的那隻酒杯,如一陷阱。杯中放著宋朝的毒藥,它要藥死南唐。
在李後主的世界裏又何曾擁有過真正的花朵、美酒,也許隻有在大周後身上他才體會到人間真情,隻是那真實的美好是何其之短,大周後的早逝使他重回冰冷的現實,而那短暫的美好時光又是何其難忘?在夫妻恩愛的日子裏,他們曾共同收集整理了在五代已成絕響的《霓裳羽衣曲》殘譜,變易訛謬,去繁定缺,使之清越可聞,他們曾一起在藝術的天地裏得到靈魂的提升與陶醉,“昔我新婚,燕爾情好。媒無勞辭,筮無違報。”“浼仰同心,綢繆是道。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今也如何,不終往告。嗚呼哀哉!”真愛已失,周圍的世界變得比以前更荒謬。花是流水的影像,酒是毒藥的外衣,臉是紙質的麵具,隻有詞才是他生命轉向永恒的藝術之真。他最終把自己填成了一首詞,在南唐如淚的細雨中。倘說,這位皇帝在位時從沒把江山當一回事兒,負過一次責任的話,那麼這最後一次他是當真的,真正以南唐國君的身心飲幹了那杯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