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安向著崇禎福了福,笑眯眯道:“皇上這一向可好?沒累著吧?萬事都可先擱過,身子骨是最要緊的。”
“說的是。皇嫂也還好吧?”
“好著呐。”懿安應了一句,扭頭發現張惟賢直眉瞪眼看著自己,不由得毛了,低頭打量一下自己,沒發現不對勁兒,便抻抻衣角,問道:“怎的啦?你脖子扭筋兒了?”
“皇後貴恙平複了?”
“……我何時有恙了,你怎的咒我?”
崇禎微微一笑,對張惟賢道:“皇嫂無恙,是朕為避人耳目才這樣說的。”
張惟賢吐了口長氣。懿安笑對張惟賢道:“既是皇上為掩人耳目,本宮也就不怪你了,不然本宮不饒你呢!”
崇禎道:“屋裏悶熱,咱們就這後花園裏坐吧。”說著向花園深處走去。自從知道了徐應元與魏忠賢的關係,崇禎連徐應元也防著了。三人在一片小竹林邊上的石凳上坐下,剛坐穩,侍婢就端上一盤馬奶葡萄、一盤荔枝和一壺茉莉銀鉤。等侍婢沏好茶退走,懿安拿一個荔枝剝開遞給崇禎,崇禎接過,忽然一笑,對張惟賢道:“朕進宮那晚,皇嫂送朕幹食,並囑不可食宮中酒食,怕遭人算計。自此之後,皇嫂幾乎日日親操廚藝,命宮人送來。皇嫂用心細密,唉,皇兄有妻福,無壽福啊!”
這事大出惟賢意外,“啊,竟是這樣,娘娘真是費神又費力啊!”
懿安轉向崇禎,“皇上登基後,妾曾詩記此事,試背出,以佐荔枝如何?”
“當真?快讀來聽!”崇禎道。
懿安起身,“好吧,搏皇上一笑。”遂吟道:
防奸常恐祻心藏,櫝食朝朝進信王。
畢竟真龍天眷顧,花名早兆禦袍黃。
不想聽懿安吟罷,崇禎麵色轉陰,默然不語。二人大惑,正不知如何,崇禎看著張惟賢道:“信府中那二百株黃牡丹,名‘禦袍黃’。”又轉向懿安,“卻是魏忠賢不久前送的。”
“原來如此。”懿安起身一揖,“妾知罪了。”
崇禎忙起身回禮,“怎說到罪了?弟擔不起,弟知皇嫂之心。”
懿安坐下,嚴肅起來,“這是魏忠賢試探皇上。雖說上天眷顧真龍,皇上自己卻不可大意。進宮那一晚是命懸遊絲,如今仍是如履薄冰。書歸正傳吧,妾看了邸報,有動靜了?”
崇禎咽下荔枝,慢步小圈踱著,“雖說敲山震虎見了成效,如今閹黨又起了內哄,但隻攻一個崔呈秀,就立刻有人出來回護,如若就此刀槍高舉,放出手段,就可能再起黨爭,誘發閹黨大舉反撲,亂了陣腳。現在還搖不動魏忠賢,基礎尚未牢靠,急於求成,則可能捕狼不成,反遭狼齧。”
“按常理,低品官員彈劾大員,若被皇上否了,就該受處分。一個雲南道禦史彈劾兵部尚書,皇上既說他‘輕詆’,又說他‘秉心忠正’,而且不予追究,任是呆子也明白皇上的心思。”張惟賢道。
“是了。所以,馬上就會接二連三有劾崔呈秀的彈章遞進來,皇上打算怎麼辦?”懿安道。
“……現在還不能趕他走。”
“依妾看,皇上就不必再挽留了。內廷裏已試出了深淺,朝堂上也須入手了,夜長夢多啊。”
崇禎揪下一片竹葉,在手中揉搓,半晌無語,沉了好一會兒,仰頭歎道:“畢竟魏忠賢虎威還在,犬牙未傷,還不能惹他看透而起破釜沉舟之心。”
懿安緩緩起身,柔聲道:“但也不能投鼠忌器,錯失良機。如果皇上態度過於晦暗,致使大臣們認為……”懿安突然打住話頭,低頭不語。
崇禎轉頭看向懿安,“皇嫂請直言,五弟聽著呢。”
懿安心中湧起一陣感動,抬起一雙美目,“皇上既以兄弟自屈,為嫂就直言了。如果臣子們認為皇上無能,則百官箝口,那就礙難收拾了!”
張惟賢見皇上和懿安都站起來,也不敢再坐著,站起身,聽了崇禎的話,心中也頗感動,待聽了懿安的話,心中悚然一驚,忙道:“娘娘說的是,皇上不怒而威,詞色之間,賊賢已是膽寒。不過,目下朝堂波詭雲譎,逆賊蹤跡行藏尚不掌握,電光石火一觸可發,皇上內無眼線,外無奧援,所以臣以為還不是火候,欲速不達,行緩則圓。皇上法眼無虛,纖細靡遺,思圓行方,臣看著是恰到好處。”
崇禎笑道:“國舅原來也會捧臭腳的!”又收了笑,“皇嫂有見地,不可不聽。依皇嫂看,弟當如何?”
“待崔呈秀再上辭任疏,就打發了他。”
崇禎想了想,從袖中取出一道奏章遞給懿安,懿安接過,見是崔呈秀的辭任疏,立刻喊道:“將朱砂研墨,麻利送來!”不一會兒筆墨取來,崇禎就那石桌上鋪開奏疏,飽蘸朱砂,批了四個字:“靜聽處分”。
四
施鳳來、張瑞圖剛邁進乾清門外西首一溜平房的閣臣辦事處,李國木普就道:“皇上攆了崔呈秀去了。”
施鳳來坐到炕沿兒上道:“早晚的事,意料中的。”一麵接過批旨看。
張瑞圖歎口氣,“先批個‘靜聽處分’,誰還不明白?楊維垣是咬住了呈秀,這已經是他三劾呈秀了,終是讓他給鼓搗走了。他是要給自己翻身。”
“還好,”施鳳來將批旨遞給張瑞圖,“皇上並未難為呈秀,溫旨令乘傳歸,算是厚待他了,好歹弄了個衣錦還鄉。”
李國木普遞給施鳳來另一份奏疏,“再看看這個,這是賈繼春劾呈秀的彈章,他捎帶著連田吉、李夔龍和單明詡也一勺燴了。”
施鳳來接過看,漸漸的額上青筋暴起,把奏疏狠命一摔,“單明詡一個順天巡撫,礙著他一個太常少卿何事?他自己就是幹淨人了?就不怕人家劾了他?到底都抱著個什麼心思?!”張瑞圖撿起來打開看,可是說得夠狠!說崔呈秀“說事賣官,娶娼宣淫,但知有官,不知有母,三綱廢弛,人禽不辨!”見崇禎批道“崔呈秀已去,其過不予追究”,便有些困惑不解,既準了他回籍丁憂,又寶馬香車送他回去,既認他有過,又不予追究,皇上到底揣著什麼主意?抑或根本沒有主意?這樣想著,可沒敢說出來。李國木普抓起一把大莆扇呼扇了兩下,“呈秀是不追究了,下麵該輪到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