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崇禎雖然讀了不少治國之書,卻未留心過理財之道,“什麼‘一條鞭法’?”
溫體仁沒想到崇禎不懂,其實溫體仁也不甚了了,一時語塞,便把眼看周延儒。周延儒正有心拉攏溫體仁,便替他解圍,“一條鞭法是嘉靖末浙江巡按禦史龐尚鵬首創,其後江西巡撫劉光濟亦行於轄區。神祖首輔張居正加以改造,於萬曆九年正式推行。就是化繁為簡,把徭役與地稅及各雜項稅賦合編為一條,按畝征納,故稱為‘一條編’,是編排的‘編’,後人不明究裏,就說成了‘一條鞭’,鞭子的‘鞭’。”
“哦?這有何好處?”
說史尚可,說理周延儒比溫體仁強不過半步,吭哧了半天也沒說出個三六九。錢象坤見不是物事,便接過話頭兒,“皇上,曆朝曆代都是明稅輕,暗稅重,橫征雜派無底洞。我朝初年實行配賦定役,稅戶記入黃冊,田地記入魚鱗冊,按冊征收。豪強為逃避賦役,勾結官吏,篡改稅冊。官吏為貪汙中飽,胡亂攤派加碼,竟至有買田的豪紳田增稅減、賣田的貧戶田減稅增的怪事,幾至國庫枯竭。洪武年全國田賦八百三十餘萬頃,弘治年實征畝數就降到四百二十三萬頃,減少了近一半。再如鹽課稅,雖是從價征收,二十取一,但名目卻有納米中鹽法、計口配鹽法、納鈔中鹽法、納馬中鹽法、納布中鹽法、納鐵中鹽法和戶口食鹽納鈔法,屢出新名目,實則二十取四五了。鹽法如此,其他可想,所以張居正推行一條鞭。”
崇禎上了興致,“你細說說,怎個合法?”
“先是重新清丈土地,張居正清出被瞞土地兩萬萬八千萬畝,僅此一項就使國庫增銀六百萬兩。次是統一賦役,限製苛擾。此前是賦役分開,賦以田畝納課,役以戶丁征用,賦役之外還有方物、土貢之類的額外加派。此後全部簡並為一體,把原來按戶丁派役的辦法改為按丁糧派役,即將勞役歸於地,計畝征收,或丁六糧四,或糧六丁四,或丁糧各半,再與夏秋兩稅和其它雜稅合編為一條,把力役改為雇役,由府縣雇人代役。由於賦役統一,官吏再難巧以名目,叢弊為之一清,稅賦穩定,民得稍安。三是計畝征銀,官收官解,無論糧稅、差役一律改為征銀。我國田賦,唐以前為征實,唐德宗宰相楊炎改兩稅法,雖以貨幣計算,但繳納仍折實物。宋稅隻是偶有折銀。元時科差雖行色銀,但積糧仍為穀粟實物。唯自我朝一條鞭法實行以後,不僅差役全部改為銀差,而且田賦除蘇杭等仍征實以供大內之外,其餘均一律改征折色,即折為色銀。同時,賦役征課亦不再由裏長、糧長辦理,改由地方官吏直接征收,解繳入庫。不按實物征課,省卻了輸送儲存之費;不由保甲代辦征解,免除了侵蝕分款之弊。還給百姓發放‘易知由單’,照單納稅並可拒納所列稅目以外的雜派。此種均徭平賦,曾一度改變了曆年虧空的局麵,‘小民得無擾而事亦易集’,‘太倉所儲,足支八年’。”
“好,好啊!”崇禎大為振奮,“張居正不愧為一代名相。就把這一條鞭法恢複了如何?”
“……皇上,”錢象坤猶豫了一下,“中國之大,難以一律。當初一條鞭法各地執行也並不相類,大致可分三種:一是完全攤丁入畝,如南京京畿地區。二是部分攤丁入畝,即按丁、糧均勻派投,如陝西白水縣十分之四差徭攤入田賦,十分之六按人丁征收;山東多數地區半按地征,半按丁征;江南地區丁征四分之一,地征四分之三。大體而言,農戶大頭多攤入田賦,商賈大頭多攤入人丁。三是除實行並稅外,沒有攤丁入畝。”
“田六丁四也好,田四丁六也好,可以自定,但要一體鋪行。戶部要立即著手,雷厲風行!”
“臣以為不可!”何如寵又來掃崇禎興致。
崇禎斜他一眼,“為何?”
“皇上,唐初立租庸調之法,有田就有租,有戶就有調,有身就有庸。租出穀;庸出役,不役者納絹;調出繒纊布麻。楊炎變為兩稅,並庸調入於租。相沿至宋,又複斂丁身錢米。後人謂兩稅,租也,丁身,庸調也,豈知兩稅中早有庸調?假使當初庸調之名不去,何有後來的丁身之名?可見隻利於一時,而大害於後世!行一條鞭法後,通府州縣十年中,夏稅、秋糧、存留、起運之額,均徭、裏甲、土貢、雇募、加銀之例,一條總征之,一度使向來叢弊為之一清,但其後情勢卻是一反初衷。原來稅種繁多時雖有官吏易於上下其手之弊,但因其繁多,便再難設新名目。並而為一,名目盡失,貪官便好立新名目了。時間稍移,一旦雜用不足,便會重出加派,雜役仍複紛然。後人謂條鞭,兩稅也,雜役,年差也,豈知其為重出之差乎?故張居正一條鞭法與楊炎兩稅法一樣,乃是亡天下之法!”
這話振聾發聵,崇禎怔住了,細想想,是大實話,當初的失敗,挨罵的是張居正,現在要失敗了,可就沒人頂著了,百姓就該罵皇帝了,一時也不敢堅持,便轉向周、溫,“你們說呢?”
誰敢說?無論是推行不利,還是重蹈前轍,自己都是替罪羊,身敗名裂,罷官遣戍!溫體仁想了想,道:“皇上,臣以為增餉是當務之急。神祖時曾增派遼餉,而後有寧錦大捷。至於一條鞭法,可從長計議。”
“皇上,增派遼餉亦是亡天下之法!”何如寵道。
“怎麼說?”
“為整頓吏治,張居正才推行一條鞭法,但十幾年後,宦官弄權侵蝕,於田賦之外加派遼餉,一條鞭法不但實亡,名亦不存。百姓怨聲載道,賊盜蜂起,天下從此不寧。”
這最後一句把崇禎惹惱了,“你是說朕要加派遼餉就和那魏忠賢一樣了?”
何如寵撲通跪下,叩頭到地,“皇上當然明白臣決不會存這種心思。臣是說,遼餉按畝加派,貧富均等,看似公允,其實不公。大戶田多,積穀盈倉,而貧戶每一文都是活命錢。萬曆、泰昌已兩次加派,那聚眾為盜的都是窮苦百姓。臣以為應按田畝多少計征,田多者每畝稅重,田少者每畝稅輕,田畝勉夠糊口者免稅。如此,雖有加派,不傷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