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對中書省越來越不放心。
早在元至正二十四年(1364),朱元璋平定陳友諒自稱吳王之初,即仿照元朝體製,建立了最高行政機構——中書省。李善長和徐達分列左右相國,常遇春、俞通海為平章政事(副相),汪廣洋為右司郎中,張昶為左司都事。同時設立最高軍事機關——大都督府,以朱文正為大都督。至正二十七年,平定張士誠後,廢除了小明王龍風年號,改稱“吳元年”,又設立了最高監察機構——禦史台。以鄧愈、湯和為左右禦史大夫,劉基、張溢為禦史中丞。至此,行政、軍事、司法三大機構,俱已完備。朱元璋感到很滿意,不無驕傲地說:
“國家新立,惟三大府總天下之政。中書省乃政之本,都督府掌管軍旅,禦史台糾察百司。朝廷紀綱,盡係於此矣。”
口頭上說,“朝廷紀綱,盡係於此”,但朱元璋對什麼事也不肯放手。軍隊的征發、調動,將帥任命,戰略決策,無不親自過問。大都督府實際上直接控製在他的手中。
中書省則不同。它是立法行政機構,國家政府的基礎,內有六部,外有各省,都在它的管轄之下。舉凡工農錢穀,訴訟刑罰,科舉學校,工程水利,官員任免等等,都在它的職責範圍之內。頭緒繁多,權力極大。作為中書省領頭人的中書丞相,地位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們為皇帝代勞分憂,同時也從皇帝那裏分割了權力。元朝末年,丞相伯顏等擅權專政的教訓,一直像幽靈似的糾纏著朱元璋。他瞪大了雙眼,時刻緊盯著為自己代勞的中書省。
可是,中書省的幾名要員,雞爭狗鬥、互相攻訐誣陷,使他不勝其煩。而主其事的丞相,事無巨細,都緊緊抓在手裏,更使他心下懸懸,擔心宰輔擅專,大權旁落。
“寧為宇宙閑吟客,莫作乾坤竊祿人。”這是唐人杜荀鶴的詩句。這位老夫子,寧肯飲露餐山、田陌吟嘯,也羞於做一名屍位素餐的“竊祿”者。可惜,像他這樣清風高潔的雅士,從來是少之又少。元人嚴忠濟不就直言不諱地說:“寧可少活十年,不可一日無權”嗎?因為權與利是一對孿生姐妹,貪圖權勢富貴是人的通性。因此,權利就像一朵芬芳的鮮花,自然要招來數不盡的狂蜂浪蝶。盡管朱元璋斧鉞高懸,中書省內的攘奪與撕咬,仍然此起彼伏。
最早的一場撕咬,是檢校楊憲,將鋒利的爪子伸向了同僚張昶。
張昶原是元朝戶部尚書,奉命南下勸降朱元璋時,朱元璋愛惜他的才華,玩了一出“金蟬脫殼”的把戲,用一名死囚犯替他掉了腦袋,讓他做了中書省都事,不久又升為參政。張昶熟悉曆代典章製度,更熟知元朝禮儀規範,為新朝各項製度的建設建樹頗多,因此,很受朱元璋的器重。
中書省內有一個朱元璋的寵臣,名叫楊憲,原籍太原陽曲,因父親在江南做官,便落籍江南。朱元璋攻下集慶府後,他看準時機,投身報效。此人寫得一手漂亮的四六文,處理政務幹淨利落。加之,伶牙俐齒,善於投人所好,很快得到朱元璋的寵信,命他作了監視將帥臣僚的檢校。
對於張昶淵博的學識和精明的辦事能力,楊憲既羨慕又滿懷妒意。便主動聯絡,極力巴結,暗中窺視。功夫不負有心人。很快,直爽的張昶,便被楊憲抓到了把柄。
當時,元順帝依然占據著北方半壁江山,元將王保保還擁有相當的實力。張昶出使被困,靦顏事敵。堂堂朝廷大員,屈居敵國二三流角色,心中自然鬱悶不樂。一天,在好友楊憲的一再追問下,眼含熱淚,吐露了心事:
“我乃元朝舊臣,如能回到元朝,仍不失高位厚祿。不幸,卻滯留在這裏。有國不能投,有家不能歸。妻子兒女遠在北方,他們的安危,也讓人記掛呀!”
張昶久曆官場,並非不知道戒備。一則,他以為楊憲是情投意合的好朋友,不會賣友求榮。二則,近來有幾個守節不屈的元臣,被寬大放回了北方。誤認為,朱元璋對於思念故國的人,不會太殘忍。殊不知,這個脅肩諂笑的“好朋友”,卻是一條咬人的惡狗。
楊憲不但偵察到了張昶的內心秘密,而且拿到了兩件他“陰謀叛變”的物證。
早在至正二十七年,李文忠收複杭州時,曾將元中書省平章長壽醜的遣送到應天。為了瓦解敵軍,朱元璋把長壽醜的放回了大都。張昶曾經暗暗托長壽醜的帶去一道給元順帝的表章和一封家書。不知什麼時候,這兩篇底稿都被楊憲偷了去。
得到了邀功的寶貝,楊憲喜不自勝,當即向朱元璋作了彙報。
“陛下命臣探聽眾大臣的言語行跡,”楊憲極力克製著興奮,“時下,略有所獲。”
“哦?那好呀。是哪個的?”朱元璋瞪大了三角眼,興致勃勃。
“張昶那個該死的。”
“哦,他有什麼事?你坐下,快說給朕聽!”
楊憲不緊不慢,添枝加葉地說道:“那張昶,不僅對陛下不加重用十分不滿,時刻想加以報複,而且對蒙元皇帝晝夜思念,恨不得立刻逃回去盡忠報效。”
朱元璋問道:“那廝真的是這樣嗎?”
“啟稟陛下,臣親耳所聞,一字不差。”
“朕對他不薄,想不到。那廝竟是一隻養不熟的夜梟!不知他還幹了些什麼?”
“陛下,那老賊,僅僅對我大明天朝不滿,也就罷啦。他竟然恩將仇報,私通胡元,陰謀造反呢。”
“果真是這樣嗎?”朱元璋瞪大了雙眼。
“小臣不敢說謊。”楊憲從袖中抽出一疊稿箋,雙手呈給了朱元璋。“這是那廝通賊的奏本底稿,陛下請看。”
朱元璋一看,勃然大怒:“那廝果然腦後生著反骨!不是愛卿發現得早,險些讓他的奸謀得逞。愛卿立了大功!”
當天夜裏,朱元璋下令逮捕了張昶。
張昶自知求生無望,在供詞上直言不諱地寫下八個大字:“身在江南,心係塞北。”
恩將仇報、與新朝為敵的家夥,豈能容得?張昶立即被砍了頭。
楊憲出賣好友的卑鄙行徑,雖然使不少人齒冷,但卻更加得到皇帝的青睞和倚重。他誌得意滿,認為為國除了奸,功勳卓著,儼然成了皇帝的親信嫡係。於是,在中書省內更加趾高氣揚、不可一世。群僚們雖然個個側目而視,卻無人敢剃這個刺兒頭。
躊躇滿誌的楊憲,心高氣盛,自己刻了一方印章,四個篆體陰文赫然在目:“一統山河”。他多次拿給朋友和僚屬看,試探人們對自己的態度。可惜,人們參不透他的葫蘆裏賣的什麼藥。隻能隨口敷衍,或者胡亂恭維一番。
這一天,翰林編修陳檉前來拜訪,楊憲又拿出印章讓他看。陳檉端詳一番,恭維道:
“妙極!這方印章,章法端莊俊秀,一派大富大貴氣象。正所謂‘隻有天在上,更無與山齊’者也。”
第一次得到這樣的恭維,楊憲喜不自勝。立刻奏請朱元璋,將陳檉提升為翰林院待製。
對於楊憲的脅肩諂笑和驕橫奸詐,左丞相李善長早有察覺,決意將其除掉。無奈,這個幸運兒眼下恩寵尤加,來不得一點操切孟浪,最穩妥的辦法是尋找合適的時機。
過了不久,機會終於來了。
楊憲有個任中書省參議的弟弟,名叫楊希聖。楊希聖有個未婚妻熊氏,年僅十六歲,生的如花似玉,人見人愛。朱元璋剛得到屬下的秘密報告時,還有點半信半疑,並不在意。但經不住屬下有聲有色的描繪,不由心下蠢動。便化妝“私訪”,探個究竟。
來到姑娘家門口,借口“討水喝”,推門徑入。小戶人家,房小屋淺,姑娘並未躲避,被他看了個仔細透徹。這一看不打緊,朱元璋就像觸了電,著了魔,晝思夜想,縈回於心。熊姑娘苗條的身影、動人的麵龐,始終在眼前映現。環繞在身邊的嬌妻美妾,再也提不起他的興趣。為激蕩於心的欲念所驅使,朱元璋決定將熊姑娘接進宮來陪伴自己。對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皇帝來說,不要說是喜歡一個民間女子,就是喜歡上王爺,侯爺,高官貴戚家的金枝玉葉,都是小事一樁,根本算不了什麼。可惜,朱元璋平常不僅以不愛女色相標榜,並且經常教導屬下,不得擄掠奸汙百姓的妻女。現在,自己要掠奪人家的未婚妻,豈不是出爾反爾,引火燒身?果然,劄部員外郎張來碩上了一本,語氣委婉地進行勸諫:“……熊氏已經許配參議楊希聖,若接進宮來,似乎有違陛下的嚴旨,於理似也未妥。”
書生氣十足的張來碩,竟然膠柱鼓瑟,忘記了這是皇帝自己的喜愛。對待女人,隻能是皇帝紅口白牙教訓別人,別人絕不可以在聖天子麵前指手畫腳,吹毛求疵!由於一向標榜自己不愛女色,對於指責他“於理未妥”,就更加敏感,生怕砸了灼目的金字招牌。現在,張來碩的貿然勸諫,刺疼了朱元璋的神經,一篇並不太長的奏章還沒看到底,便被他狠狠地摔到龍案上。一麵在心裏狠狠地咒罵:
“膽大包天的張來碩,竟然指著朕躬的鼻子痛罵,諒必是不想要腦袋了!”
朱元璋怎麼也想不通,身為九五之尊的天之驕子,喜歡上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竟然會遭到臣下的無禮非議!他立即招來張來碩,當麵質問:
“朕三令五申的是,不準擄掠百姓妻女,熊氏並沒有出嫁,朕是選她進宮,又不是擄掠,有什麼不妥之處?何況,朕不過是開個玩笑,你竟小題大做——你是無端毀君,還是善意諫君?”
“陛下,恕臣直言:熊氏雖沒出嫁,但已訂婚的女子,等於是人家的妻室。陛下應為天下百姓垂範,豈可……”
張來碩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朱元璋的怒吼聲打斷了:“一派胡言,給我打死他!”
“陛下,此事萬萬不可呀!”張來碩被武士按倒在地,仍然大聲呼喊。
“哼,打死你這個目無君上的家夥,就沒有‘不可’的了!”
忠君的血誠,抵不住無情的棍棒。張來碩開始不住地呻吟,不一會兒,這個一心維護皇帝聲譽的愚忠之臣,便停止了呼吸。
虎口捋須的張來碩雖然被打死了,朱元璋仍然一肚子惡氣。為了證明他是“開玩笑”,隻得放棄對熊姑娘的覬覦,但總感到失去的比挽回的要多。不久,終於找到了一個出氣的機會。
打死張來碩的第三天,李善長在向朱元璋稟報中書省的政務時,“順便”談起中書省參議楊希聖弄權不法的幾件事。為了不露聲色,還拉上參議李飲冰作陪襯。這個李飲冰,正是揭露朱文正在洪都專橫不法的那個人。正是由於他的告密,朱元璋才能夠一舉將朱文正置於死地!
對親侄子依法處置,誠屬鐵麵無私、大義滅親的光明磊落義舉,但朱元璋卻久久痛恨於心。甚而惱恨李飲冰多事,離間他的骨肉親情。現在,恰好聽到這兩個討厭家夥的名字,終於找到了泄憤的出氣筒。當即決定,給以侮辱性懲罰一一黥麵。兩個人的臉上,各刺上八個黑字:“奸狡百端,譎計萬狀!”
黥了麵,朱元璋仍然感到不解恨,又降旨割去李飲冰的雙耳,削了楊希聖的鼻子!這已經是極盡羞辱懲罰之能事,但他仍然不肯住手,專門把楊憲召進宮裏,不陰不陽地說道:
“你的弟弟無端弄權,我隻給了他以黥、劓之刑,已經是相當寬厚了。朕聽說熊氏曾經許配給他,不知可有此事?”
楊憲磕頭答道:“確有此事。”
“既然如此,朕再次降恩,準他娶回熊氏為妻。”
楊憲嚇得連連叩頭:“臣弟犯法,罪當萬死,哪裏敢再納熊氏。還是讓熊氏侍奉皇上為是。”
“朕豈能奪人之妻!”朱元璋把臉一沉,“不必多言,回去馬上把熊氏娶過去!”
皇上的旨意誰敢違抗?無辜的熊姑娘,隻能陪著個臉上刺字、沒有鼻子的男人過一輩子。
明朝開國後,中書省設置左右丞相、平章政事、左右丞、參知政事等官職。此時,李善長任左丞相,徐達任右丞相。徐達長期統兵在外,他的右丞相之職不過是個虛位。平章政事是副相的位置,實際上空而未設,就是左右丞也經常缺額。洪武二年九月,楊憲升任右丞,成為李普長的主要助手。洪武三年初,朱元璋又把汪廣洋排在右丞的前麵——左丞。楊憲與汪廣洋長期共事,官品一直比汪廣洋高,現在汪廣洋突然壓在自己頭上,心中便老大的不快,遇事每每不肯謙讓,甚至有意敷衍頂撞。汪廣洋性情柔弱,處處退讓三分。楊憲得寸進尺,步步相逼。他唆使禦史劉炳彈劾汪廣洋奉母不孝。朱元璋正感到汪廣洋辦事不力,便順水推舟,罷免了汪廣洋的左丞之職,命他回老家高郵奉母思過。
現在,因為兄弟媳婦惹得皇帝對自己不滿,為了討好皇帝,同時也是為了自己的提升掃清道路,楊憲對汪廣洋再下一石,讓部下劉炳上本,請將汪廣洋貶謫海南,以示懲戒。
朱元璋正後悔對汪廣洋處罰太重,劉炳的落井下石,使他嗅出了一股異味,覺得裏麵似有蹊蹺。於是,突然逮捕了劉炳。重捶之下,劉炳乖乖地招了供:他的所為,完全是聽從楊憲唆使。
機會來了,李善長趁機全麵揭發了楊憲種種不法罪行。朱元璋大怒,楊憲與劉炳被同時處死。
讓美貌無比的熊姑娘,嫁給一個臉上掛著八個黑字、沒有鼻子的男人,又將失寵的楊憲殺掉,朱元璋終於出了心中的惡氣。他得意地在心裏念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哪裏容得爾等胡行!”
奸詐的楊憲,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老好人汪廣洋卻因禍得福,不但複了職,還晉封為“忠誠伯”。
汪廣洋的複職,對李善長來說,是一個不祥之兆。他認為,這是朱元璋在易相問題上幾經動搖後,終於付諸行動。而矛頭所指,正是自己。
李善長是最早投奔朱元璋的讀書人。淮西出身的眾將領,都尊他為“李先生”。他們之間有什麼山高水低、矛盾齟齬,隻要“李先生”一出麵,多半能夠矛盾化解,風平浪靜。李善長處理政務的能力極強,總是大刀闊斧,爽快利落。朱元璋每次率部出征,都是安排李善長作留守。李善長不僅能使後方綏靖寧靜,有條不紊,而且能保證糧秣輜重的源源供給。所以,朱元璋多次當眾把他比作劉邦手下的賢相蕭何。從至正二十四年起,就任命他為第一丞相,洪武三年大封功臣時,他的爵銜一長串,更是無人企及:“開國輔運推誠守正文臣,特進光祿大夫,左柱國,太師,中書左丞相,韓國公。子孫世襲,給予鐵券,免二死,子免一死。”
李善長的地位,不僅榮列開國功臣之首,他和他的兒子犯下死罪,也可以免死,他甚至可以“免二死”。封賞之厚之重,比之當年的漢代開國良相蕭何,有過之而無不及。端的是皇恩浩蕩,位極人臣!
“可是,皇帝現在為何對自己疏遠,甚至露出生嫌的神色呢?”李善長百思不得其解。
俗話說,人貴有自知之明。聰明如李善長者,缺乏的仍然是自知——缺少蕭何那種屈伸自如的氣度和修養。
蕭何位列漢朝開國功臣第一,當發現漢高祖劉邦對自己產生了疑忌時,便處處謹慎,時時收斂,甚至不惜自輕自賤,以消弭皇帝的猜疑。而李善長卻不僅千方百計固爵保祿,貪戀富貴權勢,甚至不惜結黨營私。這樣,他的結局也就無法與蕭何相比擬了。
夜幕剛剛降臨,京城的元宵燈會便拉開了序幕。
今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為了慶賀盛世降臨,今年的元宵燈會較之往年更加熱烈火爆。臨近奉天門外的幾條街,是燈會的集中之地。家家戶戶的門前,都掛出了各種形狀的五彩燈籠,方的、圓的、八角的、六方的、單層的、雙層的、多層的、亭閣型的、寶塔型的、荷花形的、仙桃形的……盞盞爭奇鬥豔。有模擬動物的走馬燈、盤龍燈、飛虎燈、臥象燈、鳳凰燈、鴛鴦燈、金魚燈……看得人眼花繚亂。還有模仿戲曲及神話傳說的牛郎織女、鍾馗嫁妹、西施浣紗、昭君出塞、呂布戲貂禪、千裏走單騎、許仙與白娘子、豬八戒戲媳婦……·更使參觀者不願移動腳步。每隔幾十步,街中心還搭有一座彩坊,上麵掛滿了各種燈籠,宛如天宮仙闕,美不勝收。
一輪滿月,斜掛在東南天際。探著一張白玉盤似的圓臉,俯瞰下界。街道兩旁的屋頂上,樹木上,都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銀光。但今晚沒有人去欣賞明鏡耀輝的月輪。那明如白晝的燈光彩影,將擠滿街道的人流的目光,完全吸引過去了。
走近五顏六色的彩燈前,人們方才發現。幾乎每個燈上都有一條或者幾條燈謎。謎旁懸賞,猜中者可以得到金錢或者物品獎勵。獎品大到一壇酒,一匹布,小到毛筆、硯台、熏鴨、茶具、桃木梳、香荷包。
中國的謎語,發源於春秋戰國時期。當時的隱語、度語,就是謎語前身。燈謎興起於宋代,到元末更加興盛。猜謎得獎,成了元宵佳節的一大雅趣。
摩肩接踵,人頭攢動,十裏長街成了人群的海洋。你推我搡。爭看奇巧的燈彩。不少人駐足彩燈下,拍額蹙眉,挖空心思琢磨可以射中得獎的謎底。
在一座燈坊的下麵,並肩站著兩個紳士模樣的人。個子一高一矮。高個子長臉準鼻,薄嘴唇上橫著兩撇八字短髭。身穿紫緞長衫,粉底蓐靴。矮個子低額圓臉,下巴上掛著一撮山羊胡子,穿一身淺灰長衫。兩人已經在這裏站了一陣子。一隻方型彩燈上的一則詩體燈謎,拴住了兩人的腳步。那燈謎寫的是:
開如輪,合如柬,剪紙調膏護新竹。
日中荷葉影亭亭,雨裏芭蕉聲簌簌。
晴天卻陰陰卻晴,二天之說誠分明。
但操大柄掌在手,履盡東南西北行。
高個子對著詩迷沉吟了許久,仍然不得要旨。扭過頭,用探詢的目光望著身旁的矮個子。矮個子會意地一笑,伸出左手,用右手食指在掌心寫出了謎底——“傘”。
這財燈謎,以詩論之,算得是好詩。若以謎論之,也堪稱上品。它把傘的特征、功用、姿態、打傘人的動作等,描繪得準確生動、活靈活現。可以說詩中有謎,謎中有畫,有聲有色,有靜有動。高個子連連點頭,低聲笑道:“這詩迷,端的是十分高明!”
不知他是讚美製謎的人,還是讚賞猜謎的人。隻聽矮個子發出了感歎:
“這製謎人,學問不淺呀。”
高個子分開觀燈的人,繼續往前走。矮個子緊緊跟在後麵。
兩人在一家黑漆大門前站住了。隻見門楣上掛著兩隻八角彩燈,一隻燈上寫的一則燈謎煞是有趣:
倚闌幹東君去也,眺花間紅日西沉,閃多嬌情人不見,悶淹淹笑語無心。
謎下懸著一吊銅錢,上麵粘著一根紙條:“猜中者,取走此錢。”
高個子望著矮個子笑道:“這個容易。”
“哦……猜中啦?”
高個子指著燈謎說道:“這‘闌’字去‘東’(東“的繁體字與”柬近似),‘間’去‘日’,‘閃’去‘人’,‘悶’去‘心’,四句話不是都應在一個‘門’字上嗎?”
“果然高明!哈哈哈——”矮個子讚賞地大笑。
“那咱該得賞了。”
高個子伸手要去取獎錢。矮個子拽拽他的衣襟低聲說道:“這獎還是讓別人得吧。前麵的彩燈更好看呢。”
高個子一聽,轉身往前走去。
來到繁華的地段,有一座高大的彩坊橫跨街上。彩坊底下圍滿了人,有的指著燈籠竊竊私語,有的拍掌哈哈大笑。兩人近前一看,彩坊的正中,懸著一個巨大的圓型燈籠,上麵有一則特別醒目的燈謎:一個胖胖的中年婦女,赤著一雙特大的腳丫子,雙手緊緊抱著一個大西瓜。懸的獎賞是:一壇紹興陳釀。
高個子看了好一陣子,仍然不解。矮個子伸手扯他的衣襟,示意走開。高個子依然站在那裏不動,一麵固執地問道:“咦——他們笑什麼?”
“這……”矮個子欲言又止。
“咳,猶豫什麼——說就是嘛!”
“這則燈謎,不懷好意。”矮個子耳語似的答道。
“哦?對誰不懷好意?”
“對咱們淮西人。”
“怎麼會是對咱們淮西人呢?”
矮個子指指畫中女人的一雙大腳:“這不是明擺著嗎?”
高個子頓有所悟,猛地一跺腳,罵了起來:“混蛋——找死的東西!”
見兩人的舉動引起了圍觀人的注意,矮個子急忙拉著高個子擠出人群,快步往北走去。
這兩個人,一個是大明皇帝朱元璋,一個是左丞相,朱元璋信任的淮西人李善長。李善長是陪著皇上微服到街上觀燈,與民同樂來的。至於緊跟其後的幾十名觀燈的人,則是化了妝的侍衛,不過沒有人看得出來。
往前走了一陣子,朱元璋低聲問道:“丞相,那燈謎,莫非是罵那些貪饞邋遢的女人?”
“臣以為,絕對是譏諷咱們淮西女人的。不然,為什麼要畫女人是一雙天足呢?”
天下的女人多小腳,隻有淮西女人天足多,朱元璋豁然開朗:“唔,有道理。那……燈謎的謎底該是什麼呢?”
“臣以為是:‘淮西女人好大腳’!”
“狗娘養的!”朱元璋一揮拳頭,罵起了粗話,“他們這是在罵馬皇後呀!這些江南雜種,張士誠的孝子賢孫,至今仍然視新朝如同仇人——豈能容得!”
“陛下,不必生氣。也許是臣的胡亂猜測。謎底未必是這樣。”李善長抑製著興奮,點撥道:“陛下不妨找個諳於此道的行家裏手,推敲一番,看看謎底到底是什麼。”
“大臣之中,哪個長於此道?”
李善長不動聲色地答道:“陛下莫非忘了?劉基就是一個製謎的能手呀!”
“問他?”朱元璋搖起頭來,“他未必跟朕說實話吧?”
“他要是不說實話……”李善長把後麵的話咽了回去。
哼!譏諷自己一向敬重的馬皇後,就是罵到了皇帝的頭上!李善長這麼一點撥,朱元璋立刻對劉基產生了懷疑。
像前些日子懲治那些說皇帝“壞話”的老嫗一樣,第二天,朱元璋頒下一道口諭,將一條街上的居民都捉起來殺了。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因為一則燈謎,這條街上的無辜百姓糊裏糊塗全都做了屈死鬼。
自從進了應天,每當朱元璋要無端殺人,不論是冤殺大臣,還是殘殺無辜百姓,善良的馬皇後總是極力加以勸阻。無奈,常常被他用種種理由搪塞過去,甚至用“女人不得幹政”頂撞回去。但馬娘娘仁慈賢德的美名,仍然不脛而走,在朝廷內外傳為美談。那個燈謎的製作人所奚落的對象,未必就是馬皇後,更大的可能是反映了江南文人對淮西暴發戶的嫉恨和蔑視。因為淮西將領的原配夫人中,天足者大有人在。要說戲弄的是這些淮西高髻,則未必是誅心之論。李善長借著一則燈謎,巧妙地將劉伯溫端出來,正是這種矛盾鬥爭的反映。因為要想抓到劉基別的把柄,並非易事。
李善長與劉伯溫的矛盾,由來已久,可以追溯到建國之初。
所謂淮西暴發戶,是指那些追隨朱元璋征戰廝殺的紅巾軍弟兄。他們生長在淮西,無一不是掙紮在社會底層的莊稼漢。十餘載戰場拚殺,出生入死。戰死者棄屍沙場,幸存者蛾冠博帶。他們的榮耀和富貴,完全是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而文士集團則不同,他們大多是勝利渡江後投奔而來,也有不少是開國後征召來的。他們今天的高官厚祿,可謂是無為得福,無功受祿。但在他們眼裏,那幫鶉衣百結的窮漢賤婦,盡管成了光耀天下的公侯,仍然不過是沐猴而冠,不屑一顧。
早在立國之前,浙江崇德有一位名叫貝瓊的詩人,就曾寫詩感歎:
兩河兵合盡紅巾,豈有桃園可避秦?馬上短衣多楚客,城中高髻半淮人。
短衣楚客(指淮客)依靠馬上征戰奪得功名富貴,家中的大腳婆娘自然就成了招搖過市的高髻貴婦。足見武夫們的飛揚跋扈,已經使得儒生們十分反感。不過,江南文士所憑借的,僅僅是知識優勢。舌底與筆下的優勢,在武人集團的刀劍和顯赫的地位麵前,無異於以卵擊石,根本不堪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