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長就頗受這種矛盾對抗的影響。他是淮西舊人,但又是一個讀書人,既有知識,又有戰功,兼具南北雙方的優勢。照理,應該起到協調與彌縫作用。但是,在中書省這個文人齊集的地方,他卻感到非常孤立,似乎始終處在南方文人的包圍與擠壓之中。為了維護自己的地位和權勢,他便盡量拉攏淮西文人和中下級官吏,以壯大自己的勢力,削弱和打擊江南籍上層官員。南方人自然不肯任憑擠壓甚至宰割。於是,派係林立,各懷成見,狗嘶貓咬,矛盾不斷。把一個中書省折騰得烏煙瘴氣。
埋在深層的地火,總是會衝出地麵的。李善長與劉基的矛盾終於爆發了。
洪武元年五月,朱元璋到汴粱巡視,同時部署北伐機宜。他命左丞相李善長和禦史中丞劉基留守京城。臨行前,朱元璋特意召見劉基,心誠意摯地囑咐道:
“中丞,朕離京期間,你盡管放手地幹:督察奸惡,整肅朝廷,連宮內的事,也可予以糾察檢舉。”
劉基感動地答道:“陛下的重托,微臣一定戮力而為。陛下盡可放心地北上。”
“好。朕就放心啦!”
皇帝如此信任,怎能不竭盡忠誠?何況,劉伯溫一直主張,新朝初立,應該有個良好的開端,獎善伐惡,嚴肅法紀,以糾正自宋元以來,對官吏放縱優容所造成的吏治腐敗。於是,他命令禦史們認真糾察,對不法官吏和事件,一律奏聞彈劾。官內侍衛和宦官如有違紀犯法者,則及時稟告皇太子加以處置。這樣,彈劾官吏違紀的奏章,雪片似的飛到了禦史台衙門。李善長坐不住了。他認為劉伯溫的大刀闊斧、雷厲風行,是衝著自己和中書省來的,甚至懷疑,這是劉基代表江南文士集團的一次反撲。可巧,他的親信、中書省都事李彬貪贓枉法的事實被揭露出來,李善長趕忙去劉府,當麵說情。
劉伯溫知道他無事不登三寶殿,獻茶之後,主動問道:“丞相公務繁忙,屈駕來訪,諒必有所教誨。在下當洗耳恭聽。”
“哈哈,中丞大人太客氣了。”李善長皮笑肉不笑,“老夫是特地向劉大人請教來的。”
“不敢,不敢。丞相有何教誨,不妨徑直說來。”劉伯溫彬彬有禮。
“中丞大人,都事李彬被抓起來,有據可查嗎?”
“大人,李彬的案子已經審結,貪贓枉法,證據確鑿。”
“真的是這樣嗎?”
“丞相放心,對李彬並沒用刑。在證據麵前,他本人隻能如實招認。”
“這麼說,是供認不諱啦?”
“正是。”
“中丞打算如何處置?”
“李彬罪行嚴重,按律當斬。”
“不能通融些嗎?”
“不能——那廝罪不容誅!”
李善長沉吟了一陣子,痛恨地說道:“那廝竟然在老夫的眼皮子底下作孽,真是罪不可恕!”李善長這句話的潛台詞,仍然希望劉伯溫看在他的麵子上予以通融。
“好,有了丞相的諒解,卑職就可以從公而斷了。”劉伯溫順水推舟,故意裝糊塗。
“不過,眼下江南大旱,如開殺戒,隻恐與祈雨不利呀。”
“正相反——殺了惡人,天公喜悅,必降甘霖。”
李善長滿臉慍色:“中丞大人,這麼說,李彬是死定了?”
“是的,無法寬恕,應當立即正法。不過,眼下皇上在外巡視,還要聽從聖旨定奪。”
李善長說情碰了壁,憤憤離去。
鐵麵無私的劉伯溫,竟然沒給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左丞相留麵子。事後想想,害怕被李善長抓住辮子,立即派飛騎呈報朱元璋,請誅李彬以肅法紀。朱元璋一向最為痛恨貪賄之徒,當即作了批複。劉伯溫接到聖旨,立刻將李彬正法。從此,他與李善長的矛盾更深了。
八月,朱元璋禦駕返京。李善長一再攻擊劉基專橫跋扈,那些受到懲戒的官宦們也紛紛說劉伯溫的壞話。無奈。劉伯溫的所作所為,都是朱元璋臨行前所囑托的,而用禦史台牽製中書省,正是朱元璋的本意。現在兩家撕咬起來,正是他希望看到的。
不過,劉伯溫的智慧計謀,就像他的滿臉落腮胡子,多得不可勝數。相形之下,自己這個聖明天子,簡直就是一個愚笨的後生。這不能不成為朱元璋的一塊心病。如今天下平定了,皇帝的龍墩坐穩了,智謀韜略不亞於孔明的劉基,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裏之外的韜略智謀,不但失去了用武之地,他的超人智慧,非凡的能力,反而成了遮擋灼灼皇冠的一片陰影。
“看來,劉基與李善長一樣,都是要不得的。”撚著胡子梢,朱元璋暗暗在心裏叨念。
洪武元年秋,肆虐了半年之久的旱情,仍然沒有解除的跡象。
焦急的朱元璋把怨氣發泄到禦史台身上。不知聽從了什麼高人的指點,他一口咬定,是禦史衙門的禦史,以及在外麵巡按的禦史昏聵庸懶,冤枉百姓,觸怒了上天的緣故。遂將在外公幹的巡按禦史何士弘等逮回京城,捆縛在馬房裏,等候處理。同時下達命令,朝臣一律上書言事,檢討在哪些地方得罪了上天。
心地坦蕩的劉基,並不知道皇帝對自己已經心生嫌隙,仍然一如既往,揆情度理,連夜上書,貢獻自己的“陋聞拙見”。他一共奏了三件“有違天意”的事:
第一,戰爭期間陣亡的將士。他們的妻子一直安置在“寡婦營”裏集中居住。數萬未亡人圈在一起,既不能出嫁,又不得與家人團聚,陰氣鬱結,怨尤凝聚;第二,修城建宮殿時死亡的工匠,屍骨暴露荒野,至今未得安葬;第三,張士誠的降卒,全部淪為被管束的軍戶。所有這一切,不僅有損於聖朝的仁愛與德治,更有違上天好德之意。
劉基的條陳,條條在理。朱元璋隻得接受,馬上發布命令:寡婦聽從改嫁,不願改嫁者,送還原籍或投靠親故;死亡的工匠,由官府代為葬埋,所有服役降卒,一律釋放回家,張士誠部投降的頭目統統免於充軍。
害怕上天示警的朱元璋,情急之下,不但給了劉基極大的麵子,而且再一次表現了從諫如流的廣闊胸懷。
倘若近期內天降甘霖,庶幾乎可以平息朱元璋的焦灼。孰料,老天爺並不理會他的祈求與誠意。半個多月過去了,旱魃照常肆虐。溝溏幹涸,禾稻枯死,農夫的一顆心,宛如在烈火上烘烤。朱元璋更是焦躁得近乎瘋狂。他覺得,劉伯溫欺騙了自己,立即傳來責問。
“你說,上天示警,方才殃及百姓。為什麼朕一一改正了,仍然滴雨不降?你胡亂狂吹,當負什麼罪過?”
“臣本以為,陛下做了三件好德之事,自會平息上蒼的怒氣。”劉基極力平靜地回答,“眼下旱情持續,也許還有其他惹怒上蒼的地方。”
“劉基,你是在嫁禍於人!”
“微臣不敢。”劉伯溫急忙跪到地上,“多年來,微臣得到皇上信賴,自知並非事事獨具灼見,之所以屢屢知無不言,無非是一片血誠使然。”
“哼!你的知無不言,隻能給朕躬添煩!”朱元璋在地上大步踱著。“你還有什麼高見?”
“罪過,罪過。”劉伯溫隻能自怨自艾,狠狠地在方磚地上撞腦袋。
皇帝無故遷怒,使劉伯溫痛切地感到,自己已經成了多餘的人。繼續流連朝堂,凶多吉少。於是,他伏在地上,唏噓奏道:
“陛下,微臣有一事啟奏,不知當講不當講?”
“有事就奏,不必繞彎子!”朱元璋冷冷地回答,然後重重地坐回到龍椅上。
“陛下,微臣的老荊,近日病逝。懇請皇上準假,回去料理喪事。”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訃告已經到達五天了。”
“為什麼今日才上奏?”
“皇上正為祈雨憂心,此乃區區私家小事,微臣不敢給皇上添亂。”
劉伯溫的回答,使朱元璋聽來很舒服。他輕歎一聲說道:“喪妻不是小事,朕準你回鄉料理喪事。”
“謝陛下。”劉伯溫又磕了一個響頭。
劉伯溫想不到,這麼容易便輕易抽身,趕忙收拾行李,連夜離開了京城。
不料,劉伯溫前腳剛離開應天,朱元璋緊跟著便下達了一道聖諭:
“著劉基還鄉料理妻喪。禦史台、按察司各官,全部自駕船隻,發往汴梁安置。”
“安置”是賦閑別名。可憐數十名官員,因為受到劉伯溫的連累,無端遭到貶斥。喊罷“萬歲聖明”,他們草笠短褐,搖櫓撐船,銜恨去了汴梁。直到北方平定後朝廷缺少官吏,才被重新起用。
朱元璋處處以漢高祖劉邦自居,一直把劉伯溫比作軍師張良。無奈,劉伯溫的性格更像諸葛亮。張良見微知著,急流勇退。在大功告成之際,從赤鬆子遊,棄人間俗事,學神仙之道,走的是明哲保身的隱退之路。劉伯溫則抱著積極的人世態度,相信人具五氣以成形,天生我材必有用,自當馳駿馬,駕輕車,周遊四方,施展抱負。雖然仕途蹭蹬,仍然屢蹶屢起。最後,他在朱元璋的麾下找到了歸宿。劉伯溫不是不了解朱皇帝,不是沒有看到前進道路上的荊棘和陷阱,但他仍然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看準了目標便死生以之。他像諸葛亮一樣,滿腔獻身赤誠,抱定了“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決心。
這位執著的迂夫子,在離開朝廷的時候,把還沒有來得及說的話,做了書麵陳述。他留下了一道表章,滿懷至誠地提醒皇帝,有兩件事務須多方留意:其一,鳳陽雖是龍興之地,卻非建都的理想場所;其二,王保保雖然屢敗,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萬萬大意不得。
劉伯溫所提醒的兩件事,對於剛剛建立的大明王朝來說,確是無法回避的重大問題。
朱元璋對於建都應天,一直不太滿意。按說,這裏龍盤虎踞,山圍江護,堪稱是難得的風水寶地,自古都是帝王建都的首選之地。但考慮到在這裏建都的東吳,東晉,宋,齊,梁,陳六個朝代,無一不是短命王朝。一種不祥之感,始終揮之不去。加之,應天的宮殿是填湖建造的,地勢南高北低,依照堪輿家的觀點,風水也有缺陷。而蒙元退居大漠後,北方邊患不止,朝廷隻得在北方邊境部署重兵。皇帝遠在應天,也有尾大不掉之虞。朱元璋一直在考慮放棄應天,另覓佳地建都。朱元璋去汴梁視察,目的之一是進行考察,看看能否在北宋舊都重建皇城。考察的結果,使他很失望:汴梁地勢平曠,無險可守,不適於建都。朱元璋又想到了元大都,即現在的北平。但那裏不但處在殘元勢力侵擾的前沿,而且遠離南方富庶地區,也不是理想的建都之地。經過反複比較,朱元璋覺得,隻有他的老家鳳陽最合適。那裏背靠淮河,麵向長江,地勢險要,交通方便。況且,他之所以能夠曆盡劫難成為真龍天子,全靠祖宗厚澤和鳳陽的風水。不用說,鳳陽那塊風水寶地,也一定會福蔭子孫後代,保證大明王朝千秋萬代,永遠都是朱家子孫的天下。
當初,朱元璋曾把這個想法向劉伯溫透露過,不料遭到堅決的反對。劉伯溫委婉地勸道:
“陛下,建都鳳陽,臣以為有三不可。”
“哦,哪三不可?”
“其一,鳳陽雖有江河之險,但淮河水患頻仍,難保都城久安,其二,淮北一帶地瘠民貧,難以保證充足的供應……”說到這裏,劉伯溫忽然扣住了話頭。
“咦?還有其三呢,怎麼不說啦?”
“其三嘛,怕是臣的多慮。不說也罷。”
“你盡管大膽地說。說錯了,朕也不會降罪。”
“謝陛下。”劉伯溫拱手施禮。“其三,風陽固然是龍興之地,但也是勳臣武將的故鄉,他們與當地百姓,難免暗結恩怨,藤連蔓纏。將都城建在這樣的地方,隻怕對朝廷和勳臣都沒有好處。”
朱元璋含糊應道:“讓朕想想再說吧。”
就這樣,遷都的事,就暫時擱置了下來。
現在,劉伯溫就要離開朝廷,而且可能是永遠地離開。他擔心朱元璋依然固執己見,冒失動工,勞民傷財。故而冒著惹惱皇帝的風險,再次進言。
朱元璋果然沒有聽從劉伯溫的忠告。洪武二年九月,大規模興建鳳陽宮殿的工程,便正式拉開序幕。
隨著時間的推移,朱元璋漸漸意識到,劉伯溫建議的深遠意義。可惜,建都工程已進行了八年之久,殿宇亭閣,已經大體就緒,他才不得不忍痛下令停下來。偌大一片宮殿,雖然得到個“中都”的名號。但,無數金銀所換來的雕梁畫棟、鬥拱飛簷,隻能寂寞地屹立在空曠的平野上,靜觀霞飛雲走,任憑風雨剝蝕,鳥雀做巢……
劉伯溫所擔心的第二件事,就是北方的安靖。始終不肯歸降的王保保,一直是明王朝的北方勁敵。攻下元都後,王保保駐兵太原,阻止大明軍西進。洪武元年十一月,徐達自北平南下,占領保定,命湯和、馮勝進攻山西。王保保采取圍城打援戰術,大敗先頭部隊楊璟於韓店,造成北伎以來第一次失利。朱元璋聞訊,十分震驚,不由想起劉伯溫的臨別贈言,打心裏佩服大胡子軍師的先見之明。
朱元璋意識到,打發劉基為時過早。眼下朝廷還離不開這位智多星。於是,急忙派使臣捧詔去青田,命劉基立刻返京。為了表示安撫,他追封劉基的祖、父兩代為永嘉郡公,祖母、母親為永嘉郡夫人,並頒給很厚的賞賜。
此後,北方戰事的變化,完全在劉伯溫的預料之中。
洪武三年,王保保在沈兒峪戰敗,率殘部逃到和林。再整旗鼓,不斷向南侵擾。洪武五年。徐達、李文忠、馮勝三路出擊。徐達率領中路軍直抵嶺北。由於輕敵,中了王保保誘敵深入之計,都督藍玉的前鋒部隊幾萬人被殲滅。徐達深壘高塹,奮死抵抗,才免予全軍覆沒。看在徐達功大的份上,朱元璋沒有降罪,但心情十分沉重。他懊喪地對兒子晉王朱櫚教導說:
“我用兵以來,未嚐敗北。今諸將冒險深入,敗於和林,乃輕信無謀之故。以致喪師失卒,敗我大明天威,爾等不可不戒呀。”
可是,王保保在朱元璋的心目中,從此成了不可多得的人物。他想得到這個大英雄,便多次派人出塞招降。但王保保統統置若罔聞,使者有去無還。後來,王保保的部下李思齊解甲來歸,朱元璋再次派他說降王保保。老熟人相見,談得很投機。王保保答應歸降。然後派騎士護送他回來報信。誰知來到塞下,後麵追上來的騎士,傳達王保保的命令:“主帥有命,請李公留下信物再作別。”李思齊答道:“我遠道而來,沒帶什麼貴重禮物呀。”騎士說“你的一隻胳膊就可。”“我不相信這是你家主帥的意思。”“怎麼,你想要我家主帥親自來動手?”李思齊知道抗拒無益,隻得拔劍砍斷左臂,交給了來人。
李思齊回到應天不幾天便死去了。說降沒有成功,白搭上了一條命。令人不解的是,朱元璋卻對王保保竟然更加敬重。有一天,在與諸將議事時,他突兀地問道:
“你們說,現今天下奇男子是誰?”
諸將異口同聲地答道:“除了開平王常遇春,他人莫屬。”
朱元璋搖頭笑道:“遇春雖為人傑,我得而臣之,但我不能臣服王保保。其人真乃天下奇男子也!”
接著,他將王保保的胞妹冊封為秦王妃——作了他的兒媳婦。他想用曆史上“和親”策略,軟化王保保。結果,依然徒勞。
事實上,劉伯溫早已洞徹。桀驁驍勇的王保保,不啻是一頭難以馴服的野牛,不是通常手段可以駕馭的,必須認真對待。難怪朱元璋剛剛趁機把他攆走,又急忙將他召回來。
劉伯溫回到家鄉不滿三個月,十一月底,便返回京城。
此時,中書省的鬥爭更加尖銳複雜。淩說、高見賢、夏煜等幾個江南派官員,一再在朱元璋麵前進言,說李善長無宰相之才,卻有敗壞朝綱之能。
朱元璋一一批駁道:“我告訴你們,李丞相雖無相才,卻是朕的同鄉。自起兵以來,他伴朕涉艱曆險,勤勞簿書,功勞卓著。我既為君,他自當作相,這就叫相用舊勳。以後,不準再亂進讒言!”
朱元璋不讓臣僚們多嘴多舌,並非是討厭他們“進讒”,而是不想讓他們知道自己的想法。實際上,他已經不滿意李善長,正在考慮撤換他的恰當借口。無奈,這個極其珍惜權勢的老頭,在皇帝麵前一味恭謹小心,一時抓不到合適的把柄。
洪武二年十月的一天,朱元璋招來劉伯溫到便殿“飲茶閑談”。“閑談”了一陣之後,他以不經意的口吻進行試探,指責李善長奉職不力,明顯露出要撤掉他的丞相之職。朱元璋知道,李善長與劉伯溫有矛盾,想從對立麵的口中,了解李善長的過失甚至隱私,得到動手的把柄。
不料,劉伯溫嚴肅地答道:“陛下,雖然許多人指責左丞相才幹有限,心地狹窄。但臣以為,眼下丞相一職,非善長公莫屬。”
“這是為什麼?”
“李丞相乃是開國元勳,又能調和諸將,這是他人所不及的。”
“你真的是這麼想?”
“在陛下麵前,臣不敢說謊。”
但朱元璋仍然認為劉伯溫口是心非。繼續試探道:“李善長多次在朕的麵前,說你的壞話,陰謀加害於你,隻是朕很清醒,沒有被他蒙蔽,而你反倒為他留地步。就憑品格這一點,他也不能與你比擬。”
“臣脾氣急躁,辦事粗疏,李丞相所指責微臣的,也許不無是處。”
“不,他是忌妒你的智慧才器。”見劉伯溫一時無語,朱元璋繼續試探道,“故而,朕還是想讓你擔當丞相重任。”
朱元璋的話,厲害得很,堪稱是一箭雙雕。一方麵將兩人之間的矛盾抖出,同時拋出一個當朝一品的誘餌作試探,看你劉基是故作矯飾,假作忠厚,還是真心退讓。
劉伯溫聽到朱元璋這麼說,急忙跪到地上,高聲說道:“陛下想做的,等同於更換大廈的梁柱,那是非大木巨柱不能支撐的。倘若將小木條綁在一起頂替,大廈立刻就會傾覆。萬萬不可呀!”
劉伯溫一片真情,朱元璋頗為感動。易相的事,隻得暫時擱置起來。
但是,經過長時期的經營,李善長在文武大員中,已經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勢力,真正稱得上是“隻有天在上,更無山與齊。”這是朱元璋無論如何不能容忍的。他雖然承認劉伯溫的誠意,但卻不能聽從他的勸告。撤換李善長的決心再次萌動,並積極物色代替他的人選。好在,由誰來接任相印,並非至關重要。因為不論用誰,都是一種利用,當用則用,不當用則棄。反正生殺予奪大權,牢牢操在自己的手中。
愈刮愈緊的易相風,斷斷續續傳進李善長的耳朵裏。他羞憤交加,抑鬱成疾。這樣,中書省的實際掌權人已是楊憲。李善長的親信胡惟庸在他麵前煽風點火:
“丞相,一旦楊憲為相,我等淮人前程堪憂哇!”
正在這個節骨眼上,楊憲卻因排擠汪廣洋失算,李善長趁勢從背後猛擊,把楊憲送到了閻羅國。汪廣洋坐收漁人之利,打馬回京重回中書省。殺了楊憲,李善長剛剛出了一口長氣,但坐了八年之久的丞相金交椅,非讓出不可了。
洪武四年正月初二,新年伊始,李善長被罷相。皇帝下達的詔書寫道:
“天下已定,有功者盡封。大將收戈解甲於武備之庫,息馬家庭,從善樂遊,功名兩全,古何過哉!中書左丞相李善長,事朕十八年,寅至戌歸,勤勞多矣,漢之蕭(何)、曹(參)無以尚也。其年既高,奔波侍立,朕心不忍。業許致政。今以中書右丞汪廣洋,為中書右丞相,參知政事胡惟庸為中書左丞,總理軍國重事焉。”
這一年,李善長五十八歲,說他“其年既高”,實在有些牽強。不過,“從善樂遊,功名兩全”的話,說得至明至白:朕並不想過分難為你,不過是讓你回家安享晚年而已。你還能說皇恩不浩蕩嗎?
詔書同時任命汪廣洋為右丞相,實際上免除了徐達的右丞相之職。汪廣洋不被任命為第一丞相——左相,而被任命為右相,官位就低了一級。加上他資曆淺,勢力小,朱元璋終於鬆了一口氣。
開國元勳李善長,被安置在鳳陽定遠老家賦閑養老。朱元璋賜給他良田一千五百畝,佃戶一千五百家,仗儀戶一百五十家。表麵上是對他近二十年出力效勞的報答。實際上,朱元璋另有深意:中都鳳陽已經成了另一個政治軍事重心,把李善長放在那裏,他的一舉一動,無不在皇帝耳目的監視之下。
李善長被打發走了,劉伯溫的地位更如險峰矗天,鶴立雞群,朝廷上下,人人矚目。而新當政的胡惟庸等人,在他的麵前,無異於庸人侏儒。他們豈能容忍一座遮陽的高峰,橫在自己麵前?劉伯溫很清楚,隻有急流勇退,離開這是非之地,方有可能保住身家安寧。李善長前腳走,劉伯溫便緊步其的後塵,以“心痛病”加劇為由,懇求回鄉療治。
胡惟庸等對劉伯溫的攻擊誣陷,早灌滿了朱元璋的耳朵,但他不想對功勳卓著的老臣下手。於是,順水推舟,恩準他回鄉養老。劉伯溫第二次安全地離開京城,回到浙江青田。
青田偏在東南一隅,東臨滄海,西麵是峻嶺綿延的括蒼山。這裏既偏僻又閉塞。但劉伯溫剛走,朱元璋便擔心他養病是假,另有所圖是真。劉伯溫深知皇帝的心理。他知道,回到故鄉不等於進了太平店,避風港,仍然時刻提防,處處小心。一回到家,他就派長子劉璉,趕到京城上表謝恩。
劉璉不解地問道:“父親身體欠安,皇上自應準予回鄉休養,談不到施恩呀。又何必讓孩兒千裏迢迢去謝恩呢?”
“孩子,這還不明白?皇上讓為父安然歸來,就是極大的恩德呀。”
“讓父親安然歸來,怎麼能成了‘恩德’呢。”劉璉茫然地望著神色愴然的老父。
“為父我告病,皇上也看出來,並非病得不能理事,而是不想再伺候他。可是他佯裝不知,點頭放行,這就是極大的恩德。你難道忘了,這些年,多少無辜的人,無端死在他的手下?”
“父親跟他們可不一樣。”
“有啥不一樣的?武將出生人死,文臣殫精竭慮,有幾個不是捧著一顆忠心,為皇帝奔波效力?”
“依孩兒看,誰的功勞也比不過父親。你運籌帷幄,幫著他打下了天下且不說,父親還是他的救命恩人呢!”
“這話從何說起?”
“鄱陽湖大戰,不是父親料事如神,將他拖到別的船上。他早已粉身碎骨,喂了魚鱉!”
“這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聽兄弟劉璟說的。”
“這孩子,就知道亂說!”
“怎麼,沒有這回事?我兄弟說,這是人所共知的事呀。”
“那也不能說,更不能對外人說。”
“孩兒不懂。”
“唉——”劉伯溫發出一聲長歎,然後壓底了聲音,痛楚地說道:“這有什麼不懂的?古人雲:可以共患難,不可以共富貴。功大欺主,智多懾眾。自古功大智多的人,有幾個有好下場?遠的不說,隻說眼前:宋濂老夫子,多年擔任太子朱標的師傅,為皇上出了多少計謀,代筆寫了多少出色的文告諭旨?不過是為孟老夫子說了幾句公道話,便被借故罷官貶斥,發配到安遠守廟。那李善長跟隨他近二十年,安定後方,保證供給,調解將士的矛盾,可謂是功勞卓著。而且屢次帶頭‘勸進’,讓他登上皇帝寶座。到頭來,以年高為名,被罷職離京,遣到鳳陽去陪伴夕陽衰草。”見兒子靜靜諦聽,頻頻點頭。劉伯溫繼續說道:“為父我要是不急流勇退,遲早要步他們的後塵。唉,‘一身報國有萬死,雙鬢向人無再青’!”
“哼,推完磨殺驢吃!”劉璉狠狠地跺腳,“那討浪子真是惹不起!明天我就進京送謝表。”
“你速去速回。”
一個月後,劉璉完成父親的囑托,回到了家鄉。
這年八月,割據四川的明玉珍突然死去,他的兒子明舁當政。不久,便被大明軍隊平定。劉伯溫再次派劉璉送去《平西蜀頌》,以表示對皇帝關愛倍至,忠心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