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未見的幸福微笑,掠過朱元璋枯黃的長臉。父母泉下有知,理應為自己兒子所取得的非凡治績而哈哈大笑。
身上的倦怠忽然消失了。朱元璋從臥榻上坐起來,侍從給他穿上靴子,他扶杖向庭院走去。
夕陽已經銜山,落日的餘暉,鋪灑在殿閣飛簷和高高的宮牆上,宛如鍍上了一層金色。巍蛾的皇家宮苑,今天更加燦爛悅目。朱元璋真想讓這奪目的景色,多停留一陣子。但是,滿眼金碧輝煌,很快淡了下去……
侍從們幽靈似的,遠遠地跟在後麵,連腳步聲都聽不到。倘若是騎在牛背上吹笛,或者像父親一樣,是個勤勞的莊稼漢,在這樣的黃昏時刻,仍然忙碌不息。光著屁股的孩子,正在茅屋前打鬧嬉戲。然而,自己住了整整三十年的紫禁城,卻是如此的空曠寂靜,簡直像黑夜裏陰森恐怖的荒野……
唉!如今活在世上的,還有三十多個兒女,五十多個孫子。但是,一個都不在眼前。那幾十個聲聲甘做忠順奴才的妃子,卻一個也幫不了自己。朱元璋感到無比的寂寞和冷清。連乾清門宮外的漢白玉台階,也比往日寒冷,扶一下,就像摸著一塊冷冰……
那些少年時代一同玩耍的夥伴,那些並肩浴血征戰的弟兄,如能聚到一起,說一說當年戲耍時的惡作劇,攻城略地曆經的艱辛,挫折失敗時的安慰鼓勵,夢想成真時的舉杯狂歌,該是多麼賞心快意的事啊!但,現在他們在哪裏呢?這紫禁城頭的落日熔金、紅牆血色,莫不是他們的鮮血染成?
夕陽已經被遠山吞噬,晚霞從西方悄然幻出,紅霞越鋪越大,彌漫了整個西半天。偌大紫禁城像被一團火焰籠罩著。就像當年鄱陽湖上那殷紅的血水,無邊火海。朱元璋忽然想到北部邊塞的烽燧狼煙。恨不得,騎快馬,挽長弓,與蒙虜再拚搏一番……
皇太孫帶領幾名大臣走來了。一則是問候平安,二則是請示如何處理幾件緊急朝政。皇太孫把皇上攙進屋內躺好,開始娓娓講述所請示的事情。
朱元璋閉著雙眼。靜靜地聽著,仿佛睡了過去。當談到四叔朱棣上本,要求來京城探病時,朱元璋怵然一驚,掙紮著坐起來,問道:“有沒有邊情報告?”
朱允炆答道:“沒有提到有邊警。”
“他為什麼,不照著剛頒布的《祖訓條章》辦事。不到朝見的日期,便自行來京?”
“孫兒不知道。”
“孫兒呀!”朱元璋呻吟似的說道,“你這個四叔畦——可是挺厲害噢!”
說罷,他癱倒在臥榻上,久久無語。
等到皇太孫及大臣們退下去,朱元璋扭頭吩咐道:“傳李賢妃來!”
朱元璋所說的李賢妃,不是早已被處死的那個李賢妃。這一位,是楊州衛指揮的女兒。據說她出生時,白光橫天,頗有靈異。洪武二十年選進宮來,很快便封為賢妃。她美麗聰明,知書達禮,侍奉皇上和代管六宮,恭謹有禮,妥帖周到,很討眾人喜愛。辦起事情來,更是沉穩果斷,頗有幹練重臣的風範。朱元璋十分寵愛,把她與漢成帝的賢妃班婕好相比。郭寧妃被處死後,便委托她管理六宮,同時提升她的二哥作了親軍金吾衛指揮,同錦衣衛指揮一起,共同掌管錦衣衛詔獄——皇家監獄,可謂是恩寵有加。
眼下朱棣行為異常,朱元璋不由想到,當初曾為朱棣遊說的那個李賢妃。由彼及此,繼而又想到眼前這位李賢妃。她比之那一位,智慧才能不知高出多少倍。在自己百年之後,萬一這位女才子緊步呂皇後、武則天的後塵,輕而易舉就能將朱氏江山搞成李家天下!
“咳!我怎麼早沒想到這一層呢?”
朱元璋立刻吩咐,傳李賢妃前來。李賢妃聽到召喚,馬上來到了乾清宮。她快步來到床前,俯身柔聲問道:
“皇上好些了嗎?不知喚臣妾來,有何吩咐?”
“愛妃!”朱元璋直瞪瞪地望著她,淒切地說道,“你在忙些什麼?”
“沒,沒忙什麼。”李妃的眼角掛上了淚珠,“聖上欠安,臣妾做什麼事,也安不下神。”
“你聽說過沒有,老四要來京城?”朱元璋擔心她也與老四有勾結。
“沒有呀。燕王來幹啥?”
“聲稱是來探病。”
“可,按照《祖訓條章》,還不到朝見的日期呀。”
“還是愛妃懂得禮節。”朱元璋拉過她的一隻小手握在自己的大手裏,掉轉話頭,突兀地說道,“愛妃,難為你十多年來與朕朝夕相伴,任勞任怨……”
“皇上!”李妃淚流滿麵,認為皇上是在作最後的囑咐。急忙攔在前麵:“放心吧,皇上的龍體一定能康複的。”
“不。朕自己有數——朕的日子已經不多了。愛妃,我真合不得你呀!”
李妃泣不成聲:“妾妃,更含不得,離開皇上呀!”
“咳,舍不得也得舍呀!”朱元璋閉上了雙眼,“今天,你把你的兩個哥哥喚進宮來,與他們見見麵,敘敘兄妹之情吧。”
聰明過人的李賢妃,立刻明白了皇上的意思,身子一搖晃,幾乎跌倒在地上。她萬萬沒有想到,當今的班婕好,竟然落到這樣的結局。她還不到三十歲!可,皇上一言九鼎,誰敢不遵!美好的世界已經不屬於自己了。她的花容月貌,聰明智慧等等,都要隨風而去了!
想到這裏,李妃從朱元璋的手中抽出手來,揩揩滿臉的熱淚,躬身一拜,苦笑著答道;
“聖上不必勞神,不必敘什麼兄妹之情了。”說罷,轉身而去。
過了不大一會兒,太監慌急地奏報:“李娘娘懸梁歸天了。”
聽到稟報,朱元璋躺在那裏一動沒動,用力咬著下唇,兩滴老淚從眼角上緩緩滲出。
剛才,李賢妃轉身離去時,朱元璋的心裏陣陣刺痛。幾次張口,想把她喊回來,但終於沒有出聲。現在,聽到他的“班婕妤”懸梁自盡,滿懷的痛苦和憐惜一齊在心頭湧動。朱元璋真想大哭一場,但終於忍住了。想想這是為的朱家基業,並不是自己心狠。做了如此果斷的處理,應當從心裏高興才是,何必擾擾不安?他極力勸解自己。
話是這麼說,李賢妃之死畢竟給朱元璋帶來悲傷,他的精神每況愈下,經常陷於恍惚之中。一閉上眼便看到,李賢妃在飄渺的雲霞中一再出現,仿佛是在迎接他共登仙界。
“賢妃,安心去吧,不要埋怨朕偏心。她們所有的人,都要陪伴朕去天上!”
諸王跋扈,不把皇太孫放在眼裏,幾乎是盡人皆知的秘密。朱允炆更是心知肚明。心裏萬分驚恐,卻隻能裝作若無其事。今天聽到皇上說“四叔厲害”,方才知道,無比聖明的皇爺爺,正在為自己擔心。他在東角門裏秘密召見太常寺卿黃子澄,黃子澄曾做過自己的伴讀、他想聽聽親密朋友的看法。朱允炆揮退左右,悄悄問道:
“諸王都是我的長輩,他們手握重兵,虎視眈眈,我該怎麼辦呢?”
年輕的黃子澄搖頭答:“臣覺得,沒有確鑿的把柄,不便采取行動。”
“還是有備無患好呀。”
黃子澄低頭沉思了一陣子,肯定地答道:“諸王的護衛,數目並不大,至多可以應付警戒自衛,倘若貿然舉事,天子以六師問罪,哪個能夠抵抗?漢代諸侯作亂,七國不為不強盛,終於身敗名裂。原因在何?一在大小強弱不同,二在順逆正邪有別——望殿下毋憂。”
朱允炆“毋憂”了,他的防範舉動,卻被燕王朱棣刺探去了。朱棣恨死了這個皇侄兒。急不可耐地,盼望著老頭子早日伸腿咽氣。
進入炎熱的五月,朱元璋已經起不了床。朱允炆晝夜守護床側,進奉湯藥,伺候坐臥,連痰盂溺缽都不讓宮女動手。皇帝疼痛呻吟中,聲聲呼叫的,也是皇太孫。好多個晚上,朱允炆徹夜坐在病榻邊目不交睫。
看著仁愛孝敬的皇太孫一天天憔悴消瘦,朱元璋又憐又痛。越發擔心,傳給他的江山社稷,會被別人奪走。而最大的威脅,就是燕王朱棣。雖然已經把老四的危險,明白地告訴了小孫兒,但仍然覺得防範不足。思來想去,決定立即降旨給諸藩王:不準借奔喪之機聚集京城,封地的所有人馬,一律歸朝廷調遣。讓你們遠離京師,手裏又沒有人馬,看你們奈何我的皇太孫?
與此同時,朱元璋在思考一個智謀超群,忠貞不二,可以托孤寄命的大臣。經過一番推敲比較,他早已留意的兵部右侍郎齊泰,是最為理想的人選,便命人將齊泰召到病榻前,無比信賴地說道:
“齊泰,你德才耿忠俱全,不愧是朕的好臣子。朕早就打算重用你。在我歸天之後,就由你做新皇帝的顧命大臣吧。”
“陛下托以重任,微臣感恩不盡。隻恐力不勝任呀!”齊泰慌忙跪地推辭。
“齊泰,你不必推辭。隻有你才是朕信得過的人一一你可不能辜負朕的重托呀!”朱元璋扭頭向隨侍在側的皇太孫囑咐道:“孫兒,燕王不可不慮呀!”
然後,朱元璋口授著,讓齊泰寫下他的遺詔:
朕受皇天之命,庸大任於世,定禍亂而偃兵,安生民於市野,謹撫馭以膺天命。三十一年,憂危積心,克勤不怠,務有意於民。奈何起自寒微,無古人之博智;好善惡惡,不及遠矣。今得萬物自然之理,其奚哀念之有。皇太孫允炆,仁明孝友,天下歸心,宜登大位,內外文武臣僚同心輔政,以安吾民。喪祭儀物,毋用金玉。孝陵山川因其故,毋改作。天下臣民,哭臨三日,皆釋服,毋妨嫁娶。諸王,臨固中,毋至京師。王國所在文武吏士,悉聽朝廷節製。唯護衛官軍聽藩王節製。諸不在令中者,推此令從事。
垂危的朱元璋,深感諸王跋扈難訓,不惜囑告再三。無奈,已經沒有人願意聽他嘮叨了。
第二天,翁妃與李淑妃前來侍奉湯藥。朱元璋怔怔地望著兩位亭亭玉立的愛妃,欲言又止。
翁妃是一位蒙古小姐,十四歲入宮,今年四十五歲。李淑妃今年二十六歲。翁妃猜到皇上有話要說,便俯身問道:“皇上有何吩咐?”
朱元璋伸出一雙大手,一手一個,牽著兩位妃子粉妝玉雕般的纖手,斷斷續續地問道:“你們,願意,長久地……侍奉朕嗎?”
“願意,願意。”兩位妃子一起跪到地上齊聲回答。
“你們真的願意嗎?”
翁妃哽咽說道:“願皇上萬壽無疆。”
李淑妃盟誓似的答道:“臣妾一定好好侍奉皇上。”
朱元璋點頭苦笑:“那好,朕成全你們。”
“謝皇上。”兩人一起磕起了頭。
“來呀,每人,給她們一條白練!”
二妃一聽,方才恍然大悟:皇上所說的要她們“長久侍奉”,原來是要她們死!兩人幾乎同時癱倒在地上。過了許久,方才在太監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接過沉重的白練,被攙扶出去。兩人在太監的幫助下,緊步李賢妃的後塵,懸梁自盡了。
一不做,二不休。朱元璋索性降旨:在他升天之後,所有嬪妃都要跟梓宮(棺槨)一起走,到天界去陪伴自己。殉葬官人的父兄重重賞賜:官升三級,輩輩世襲。
作為嬪妃,雖然或多或少享受過皇帝的雨露滋潤。但更多的時間是在孤寂幹渴中度過的。一旦皇帝歸天,深宮高牆,苦海無邊。與其像一隻舊鞋子似的,被遺棄一邊,過那出家尼姑般的後半生,何如合出性命給父兄掙些功名富貴?不少人盡管涕淚滂沱,仍然表示願意為皇帝殉葬。
有個名叫玄妙的張美人。懷抱著四歲的幼女,蹣跚來到皇上病榻前,懇求陪伴皇帝而去。朱元璋用力睜開雙眼,見張氏懷裏啼哭不止的孩子,是他最後一根血脈——寶慶公主。不免動了惻隱之心,吃力地搖搖頭,閉上眼睛說道:
“你,就不必一起去了,留下照料朕的小女兒吧。”
金口一開,張美人母女便從枉死城裏揀回了一條命。
洪武三十一年(1398)閏五月初十日,朱元璋懷著不盡的憂慮,離開了人世,終年七十一歲。
其他人卻沒有張美人幸運。朱元璋剛剛咽下最後一口氣。死神便獰笑著向這些為伴駕娛聖而獻出青春的女人步步逼來。她們一個個嚇得抖成一團。有的放聲哭泣,有的跪地求饒,有的屎尿失禁,有的暈倒在地……但是,皇帝的遺旨沒有人敢於違抗。一切掙紮乞求,純屬徒勞無益。皇帝駕崩的第二天,她們像一群被賣掉的綿羊,統統被趕到乾清門內。
庭院中,一溜八張長案上已經擺好了“送行飯”。嬪妃們麵桌而立,遵照命令開始用飯。有的勉強吃下幾口,有的剛吃了一口,又吐了出來。有的漠然而立不動不吃,有的扭頭一邊顫抖啜泣……天哀地慟,慘不忍睹!
時刻到了,她們被引向停放梓宮的乾清官內。皇太孫朱允炆站在門口,迎接皇爺爺的伴駕人。乾清官內,香煙繚繞,燭光閃動。巨大的紫紅色棺槨,像一隻巨獸,正張開血盆大口準備將她們吞噬。
一邁進門檻,幾十號人,一齊放聲痛哭。撕肝裂肺的嚎哭聲,仿佛要把屋頂掀翻、殿柱震塌。有的人尚能彳亍前行,更多的人癱倒在地上。她們被推擁、拖拉著,來到大殿的西側。那裏已經放好了一溜長條凳。她們被吆喝著,站成一排,麵凳而立。頭頂上方,一條條打著結的白綾,早已垂在那裏,等候親近她們那雪白的脖頸……
可是,沒有幾個人自己能踏上木凳。大多數是被太監扶上去的。有的剛扶上去,又癱軟地滾了下來。可憐的弱女子,一個個鼻涕眼淚,呼爹喊娘,皇帝駕崩她們也沒有這樣痛哭過。
推搡拽拉,她們剛剛都把頸項伸進綾扣裏,腳下的木凳便被推倒了。身子突然懸到空中,抖動幾下子,便直直地垂在那裏一動不動,宛如垂著一長排死魚!
跟隨皇帝一起歸天的,僅有封號的妃子就達四十六人之多!這些絕色女子,活著的時候,侍宴侍寢,隨時滿足皇帝的貪欲。死了之後,也要陪皇帝到天國去享用。
國不可一日無君。五天後,朱允炆隆重登上了皇帝寶座。
皇帝歸天,朱允炆繼承大統的消息,很快傳到了北平。燕王朱棣搶在遺詔送達之前,急忙南下奔喪。為了防止變生於萬一,朱允炆接受齊泰的建議,大行皇帝的靈柩隻停放了七天,便匆匆安葬。當朱棣一行趕到淮安的時候,新皇帝便以大行皇帝人土為安的名義,敕令他遵照遺詔,立即返回防地。朱棣無奈,隻得悻悻而歸。
閏五月十九日,齊泰被任命為兵部尚書,黃子澄提升為太常寺卿兼翰林學士,參與機密。
晉封的時候,朱允炆問黃子澄:“先生還記得東角門的話嗎?”
“臣不敢忘記。唉,當時,臣低估了燕王!”
“亡羊補牢,猶為未晚。愛卿,你趕快為朕設法削藩。”
一個月後“削藩”付諸行動,朱棣的同母弟周王朱橚,犯有謀反罪,被廢為庶人。隨即,湘、代、齊、岷諸王,也相繼被廢。與此同時,緊急調兵遣將,預防燕王有不軌的行動。
而朱棣悵然返回北平後,並沒有大被高臥,而是立即準備起事。遴選將帥,收羅軍卒,在元故宮的樹陰深處,日夜操練兵馬,在地道裏趕造兵器……一場奪位戰,緊鑼密鼓地展開了。
朱元璋死後第二年,改元建文。朱元璋生前雖然把杖上的棘刺都去掉了,可他最不願意看到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兒子和孫子動起了刀槍!這年六月,正當建文帝準備向燕王開刀時,朱棣搶先動手,以“清君側”、討伐奸臣齊泰、黃子澄為名,舉兵造反。率領著“靖難之師”,浩浩蕩蕩地向南方撲來。多災多難的北方百姓,重新陷入了戰火兵燹之中。
建文帝先後派出耿炳文、李景隆為征北大將軍,率領數十萬大軍北上迎敵。無奈,師老無功,節節敗退。建文四年,朱棣率部渡過長江,一舉攻下金川門。建文帝自知大勢已去,帶領全家舉火自焚。
紫禁城成了一片火海。衝天的烈焰,滾滾的煙塵,攜帶著建文帝的龍床禦案,畫棟雕梁,以及朱元璋書寫在殿壁上的典章祖訓,也攜帶著朱元璋的憂心和朱允炆的冤魂,向邈邈的太空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