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知道,自己如果一走,這個愉快的晚上就算是毀掉了。她自己也舍不得。明知故問道:“怎麼留?這房子裏又沒有我的房間!”
“傻瓜,我的房間不就是你的房間?早就虛位以待啦!”
“不行,我一個睡習慣了,有陌生人我睡不著!”
“好,我是陌生人,那你睡床我睡沙發吧。”
“那我夜裏要是冷怎麼辦?”
“我不怕冷,我把被子給你!”
“那我夜裏要是做惡夢怎麼辦?”
陳明鬆笑了:“你以前不是都一個人睡嗎?你做惡夢時是怎麼辦的?”
杜若說:“我抱著我媽。”
陳明鬆想起第一次擁抱杜若那一晚,杜若講的笑話,說:“那好,我連夜去把你媽接來!讓你和你媽睡。”
杜若說:“這個時候,我媽早就睡下了,我媽睡覺沉,你去了也叫不醒她!”
陳明鬆說:“那就隻有一個辦法了:我和你睡!你要是做惡夢了,就抱著我!把我當成你媽!”
陳母一早醒來不見杜若,心裏正在猜疑,突然看到兒子和杜若親親熱熱挽手而來,顯然兩人關係已經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正是她期待已久的光景,十分稱心如意,當下就催促兩人抓緊時間張羅辦喜事。
陳明鬆滿口答應。他本是有始有終的人,在蘇姍的事情上,他因為顧慮太多終於錯失良緣,教訓慘痛,再不肯重蹈這種複轍。
反倒是杜若顯得漫不經心。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真沒見過你這樣的人,人家都是女方追著男方要依靠,你倒一點不熱心。你就不怕夜長夢多?”
杜若其實是很怕的。正是因為怕,才不敢急著辦喜事。辦喜事就意味著要回老家,回老家就意味著可能見到蘇姍。就算是見不到,想是必然的。蘇姍在陳明鬆的心裏有多重的份量,和蘇姍的那一段感情對於陳明鬆有多麼刻骨銘心,杜若是心知肚明的。陳明鬆是個懷舊的人,她不擔心他出現新的狀況。他這樣的人有她守在身邊,如果這樣還出新狀況,那也是必然而不是偶然,既然是命中注定,她也沒什麼好遺憾的。但是蘇姍不同,她至今仍然在陳明鬆的心中占據著一大塊地盤,杜若真怕回到小城,陳明鬆一頭跌入懷舊與回憶中去,隻要蘇姍手指一勾,他就會跟著她離開自己。
這種擔心如何能對陳明鬆說?她隻恨不能抓住他心裏那根寫滿蘇姍名字的藤蔓連根拔起,又怎麼會提起這段往事去給那根藤蔓澆水施肥幫助它茁壯成長?
“我當然怕啦!我怕得大氣都不敢出,生怕是在做夢,一出大氣就會從夢中醒來。所以我們還是先不要搞什麼大動作,就讓我一個人先靜靜的、悄悄的陶醉夠了,再讓別人分享我的幸福吧!”
陳明鬆愛憐地把杜若攬進懷裏。她這麼沒有安全感,更加堅定了他要讓她的幸福完整的決心。
“你這麼患得患失,又怎麼能算得上是幸福?我要盡快舉行婚禮,讓我們的幸福完整。”
陳母發出最高指示:“婚禮一定要回去辦啊!你第一次結婚讓我們全家都抬不起頭,這一次要全盤補回來!我要聽到你父親在九泉之下的笑聲!”
“就這樣定了,我先陪杜若回去辦手續,然後我們一起到老家去,把所有的親戚都請上,把全鄉所有的喇叭手和鼓手都雇上,再唱它三天大戲兩天卡拉OK,前七後八辦它十五的流水席,迎親那天杜若要先騎馬後坐花轎,最後再乘花車招搖過市嫁到我家,我們辦一場空前絕後的盛大婚禮,把你們丟掉的麵子全都貼回來。”
陳母在兒子鼓舞人心的豪言壯語下合不攏嘴。回家辦手續的日子就定下來。以越快越好為指導思想,陳明鬆盡快去安排公司的事情,一星期後啟程。
陳明鬆淺淺地問過杜若:“聽說你和市長侄兒定過婚,你還是市長為他侄兒欽定的,這樣的高枝你怎麼就舍得放棄?”
杜若說:“等我們啟程在火車上講給你聽。”
陳明鬆不解:“為什麼一定要等到啟程在火車上講?”
杜若說:“你的我的愛人,我的事情你想知道我當然是要講給你聽的。但我不希望你把我的那些事情記在心裏。一個人太懷舊是會阻礙未來幸福的,所以我要在火車上講給你聽,讓你聽過後不要入耳,不要上心,順便就被風吹走。”
但這些不是杜若的真心話。她真實的想法是:啟程上了火車就意味著離蘇珊越來越近,她怕陳明鬆離蘇珊越來越近也就離她越來越遠。出門加一件外套可以增加溫度擋住寒流的侵襲。杜若希望將自己的過去紡成一根長長的綿線,用語言一針一針織就,織成一件厚厚的毛衣圍住陳明鬆,將他籠在自己的氣息之下,這樣他就不會想起蘇姍了。杜若心裏有數,她和陳明鬆短暫的幾日,盡管是千般恩愛,卻是敵不過他對蘇姍好幾年一廂情願的癡纏的。恰如果汁與濃茶,果汁固然味道鮮美,濃茶卻更勾人回味,雖說有些許苦味,但愛茶之人留戀的正是那一絲苦澀的餘味。愛情的味道還真是不好說。
終於啟程,上了火車,陳明鬆卻閉口不提她說過的話。儼然已經忘得幹淨。
杜若隻得自己提起:“明哥,這次回去,你要見我的家人。我的父母、姐弟都是些沒什麼文化的粗人,恐怕不能入你的眼,你可要多多耽待呀!”
“傻丫頭,說什麼呢,你的父母不就是我的父母?你的教育程度也不差,姐弟應該也都差不多吧!”
“不,我的姐弟都沒怎麼念書,姐姐是家裏不讓念,弟弟是自己不願意念。就是我念的那幾年,也是以死相逼換來的。”
“噢,你還有過這樣的英勇事跡?快講給我聽聽。”
“我慢慢地講,你可要細細的用心的聽嗬,我對誰都沒講過的呢。”
杜若不讓陳明鬆睡他自己的鋪位,兩人擠在一個鋪位上,杜若開始織那件用過去的歲月搓成棉線作原料的、圍住陳明鬆的毛衣——
“我的故事要從十五歲那一年講起,人的生命是某個關鍵時刻的延續,就好像一列開著的火車在一個岔口突然轉了道,離開預定的旅程開始不可預測的未知。我覺得我的生命是十五歲那次戀愛的延續,如果沒有經曆那次戀愛,我的生活也許是另一種樣子——
上的是語文課。老師宣布:今天的兩節課寫命題作文。教室裏頓時一片哀嚎之聲。杜若帶點鄙夷又帶點得意地扭頭掃視了一圈,坐在最後一排的轉學生澤平接住她的目光衝她一笑。杜若愣住,作文課像她一樣輕鬆的人沒幾個。難道這個據說因為早戀從市區轉學到鎮上來避難的高個子男生也算一個?
杜若拿出紙筆攤開架勢,花了十分鍾打好腹稿。就無所事事起來。杜若有個習慣,前十分鍾打好腹稿,後二十分鍾一氣嗬成,中間包括一個下課的十分鍾在內整整一個小時是用來偷看小說雜誌的時間,可惜今天統籌失誤,出門的時候忘了把《天龍八部》放進書包帶來。
鄰桌的男生從桌子下麵塞過一本書來。《讀者文摘》,雖然枯燥一點。倒也是她愛看的。
花一節半課收拾掉了那本書,用半節課將作文一氣嗬成。老師的規舉是作文完不成不能回家吃飯。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要挨餓了。杜若心情不錯地收拾書包去吃飯,在屜桶裏發現一張精致卡片,畫麵是一束鮮花下兩行超出友誼範圍的小字:我喜歡深深地注視你;深深地被你注視。翻過來看,什麼都沒寫,卻很誇張地並排貼了三張郵票。也不知道是誰寫的,寫給誰的。初三了,就快畢業見不著了,眉目傳情的GGMM大有人在,冒險寫情書的卻還不多。一則技術含量高,再者也容易被人拿住。這人如果不是想搞點惡作劇也算是大膽了。杜若看著那三張貼倒了的郵票,鼻子和嘴巴皺到了一塊:說那人大膽也不盡然,郵票都貼倒了,足以證明還是心虛膽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