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北大,中國的北大(3 / 3)

據周策縱《五四運動史》所記,“五四”前夕,蔡元培召見過北大學生領袖狄福鼎,明確告訴後者,他對學生的愛國舉動深表同情。

五四學潮,鬧出的動靜的確很大。十二校學生出於愛國赤誠,不僅打傷了被指斥為賣國賊的駐日公使章宗祥,還縱火焚毀了同屬親日派的交通總長兼交通銀行總理曹汝霖的豪宅(趙家樓)。此次學潮,北大學生是理所當然的先鋒和主力,被捕者也是多數,三十二人中占去二十人。北京大學生的愛國正義之舉立刻博得了全國輿論的廣泛同情和支持。蔡元培毫不畏懼軍閥政府的淫威,聯合學界進步人士,極力營救被捕學生,三位重量級人物汪大燮(前國務總理)、王寵惠(前司法總長)、林長民(前司法總長)也聯名具呈警察總監吳炳湘,自願充當被捕學生的保釋人,以為“國民為國,激成過舉,其情可哀”。眾多長者的努力總算沒有白費,愛國學生於5月7日脫身囹圄,重獲自由。

當時,外間傳言滿天飛,最聳人聽聞者有二,其一是總統徐世昌要嚴辦北大校長,安福係軍閥甚至懸紅要刺殺蔡元培;其二是盛傳陸軍次長徐樹錚已命令軍隊把大炮架在景山上,將炮口對準北大。不管傳言是否可信,形勢總是咄咄逼人。1919年5月9日,蔡元培深夜出京,報上登出他的辭職公告,引用《白虎通》中的話,詞頗隱晦:“我倦矣!‘殺君馬者道旁兒’,‘民亦勞止,汔[qì,差不多]可小休’。我欲小休矣。北京大學校長之職,已正式辭去。其他向有關係之各學校,各集會,自五月九日起,一切脫離關係。特此聲明,唯知我者諒之。”這段話值得細細玩味。所謂“殺君馬者道旁兒”,就是說那些在路邊吆喝的人能讓騎手忘乎所以地狂奔,最終必然累死坐騎才肯罷休。蔡元培已經意識到,五四學潮正迅速向全國蔓延,其勢難控,那些想推舉他做領袖的人何嚐不是大聲吆喝的路旁兒,“馬”就是北大。他若再狂奔下去,馬就必死無疑。所以他要悄然離京,為北大留下喘息之機。

蔡元培的辭職非同小可,引起全國學林的關注,都想了解他辭職的真實原因。天津的《大公報》為釋眾人之疑惑,刊出《由天津車站南下時的談話》,透露了蔡元培辭職的內幕消息。一位朋友問蔡元培何以堅決辭職,蔡元培說:“我不得不然。當北京學生示威運動之後,即有人頻頻來告,謂政府方麵之觀察,於四日之舉,全在於蔡,蔡某不去,難猶未已。於是有焚燒大學、暗殺校長之計劃。我雖聞之,猶不以為意也。八日午後,有一平日素有交誼、而與政府接近之人又致一警告,謂:君何以尚不出京!豈不聞焚燒大學、暗殺校長等消息乎?我曰:誠聞之,然我以為此等不過反對黨恫嚇之詞,可置不理也。其人曰:不然,君不去,將大不利於學生。在政府方麵,以為君一去,則學生實無能為,故此時以去君為第一義。君不聞此案已送檢察廳,明日即將傳訊乎?彼等決定,如君不去,則將嚴辦此等學生,以陷君於極痛心之境,終不能不去。如君早去,則彼等料學生當無能為,將表示寬大之意敷衍之,或者不複追究也。我聞此語大有理。好在辭呈早已預備,故即於是晚分頭送去,而明晨速即離校,以保全此等無辜之學生。我尚有一消息適忘告君。八日午後,尚有見告政府已決定更換北京大學校長,繼任者為馬君其昶。我想再不辭職,倘政府迫不及待,先下一免職令,我一人之不體麵猶為小事,而學生或不免起一騷動。我之急於提出辭呈,此亦一旁因也。今我既自行辭職,而繼任者又為年高德劭之馬君,學生又何所歉然,而必起騷動乎。我之此去,一麵保全學生,一麵又不令政府為難,如此始可保全大學,在我可謂心安理得矣。”

如果說報紙上的文字難免失真,蔡元培於5月10日寫給學生的公開信則字字出自肺腑:“仆深信諸君本月四日之舉,純出於愛國之熱誠。仆亦國民之一,豈有不滿於諸君之理。唯在校言校,為國立大學校長者,當然引咎辭職。仆所以不於五日提出辭呈者,以有少數學生被拘警署,不得不立於校長之地位,以為之盡力也。今幸得教育總長、警察總監之主持,及他校校長之援助,被拘諸生,均經保釋,仆所能盡之責,止於此矣。如不辭職,更待何時?至一麵提出辭呈,一麵出京,且不以行蹤告人者,所以避挽留之虛套,而促繼任者之早於發表,無他意也。北京大學之教授會,已有成效,教務處亦已組成,校長一人之去留,決無妨於校務,唯恐諸君或不見諒,以為仆之去職,有不滿於諸君之意,故特在途中,匆促書此,以求諒於諸君。”從這封信,我們不難看出,蔡元培勇於負責,頗有大局觀和全局觀,他悄然離京,是為了事態能盡快得到緩和,使各方趨於冷靜,也是對北洋軍閥發出抗議,表明其不合作的嚴正立場。

時隔多年,蔡元培作回憶文章《我在北京大學的經曆》,把他當年辭職的原因做了更清晰的梳理:“……但被拘的雖已保釋,而學生尚抱再接再厲的決心,政府亦且持不做不休的態度。都中宣傳政府將明令免我職而以馬其昶君任北大校長,我恐若因此增加學生對於政府的糾紛,我個人且將有運動學生保持地位之嫌疑,不可以不速去。”蔡元培的苦衷由此可見分明。個人的名利得失皆服從於大局的需要,這就是蔡先生的一貫作風。

為了挽留蔡元培,教育界極為齊心,不僅北大八教授去教育部請願,而且北京各高校校長提出總辭職,連教育部長傅增湘也掛冠而去。軍閥固然強悍野蠻,眼下見勢不妙,隻得讓步。總統徐世昌老奸巨猾,但眾怒難犯,他智窮力絀,別無良策,趕緊下令慰留蔡元培。然而蔡元培去意甚決,他於6月15日發表聲明,措辭激烈:一、北京大學校長是簡任職,是半官僚性質的,所以他絕對不能再做政府任命的校長;二、思想自由,是世界大學的通例,但北京大學卻被強權幹涉,所以他絕對不能再做不自由的大學校長;三、北京是個臭蟲窠,無論何等高尚的事業,一到北京,便都染了點臭蟲的氣味,所以他絕對不能再到北京的學校任校長。一篇宣言,三個“絕對”,要讓蔡元培回心轉意,難度就大了。

當年,在北大,有幾隻著名的“兔子”,蔡元培,陳獨秀,胡適,劉半農,四人都屬兔,被人稱為“兔子黨”。完全可以這麼推論,假若陳獨秀、胡適先生隻有《新青年》這個作戰的堡壘,缺少北大這個講學的營盤,沒有北大教授這個堂堂正正的身份,新文化運動就不可能具有高屋建瓴之勢,不可能收獲摧枯拉朽之功。假若蔡元培不崇尚法國大革命的精神,不主張學術自由,不倡導“讀書不忘愛國”,五四運動就不會轟轟烈烈地開展起來。這個推論可算有理有據。

蔡元培頗有先見之明,不愧為大智者,從一開始,他就對學生運動的後果憂心忡忡。蔣夢麟在回憶錄《西潮·新潮》中寫道:“他從來無意鼓勵學生鬧學潮,但是學生們示威遊行,反對接受凡爾賽和約中有關山東問題的條款,那是出乎愛國熱情,實在無可厚非。至於北京大學,他認為今後將不容易維持紀律,因為學生們很可能為勝利而陶醉。他們既然嚐到權力的滋味,以後他們的欲望恐怕難以滿足了。”

五四運動後,北大學生對於政治過分熱心,對於權力愈益迷戀,蔡元培針對這一不良苗頭,倡導“救國不忘讀書”,予以矯正。他不讚成二十歲以下的學生走上街頭參與政治活動,不喜歡在大學校園裏政治氣息濃過學術氛圍。然而五四運動之後,北大學生身上的政治標簽日益彰顯,最終完全走到了蔡元培願望的反麵去,他對此也無可奈何。

五四運動促使中國人解放了被縛的普羅米修斯,也誘使中國人開啟了潘多拉匣子(古希臘神話中的魔匣,善惡俱在其中)。是非功罪,迄今爭議不休,尚無定論。隻有一點是確定無疑的,蔡元培領導的北大成為了中國學術界的重鎮,也成為了國共兩黨的人才基地。

1920年4月,蔡元培在《新青年》上發表《洪水與猛獸》一文,指出洪水(新思潮)自有洪水的好處,就看誰能疏導它;猛獸(軍閥)自有猛獸的可怕,就看誰能馴服它。這篇短文隻有六百餘字,擺事實,講道理,令人信服。蔡先生巧妙地將了保守派一軍:

二千二百年前,中國有個哲學家孟軻,他說國家的曆史常是“一亂一治”的。他說第一次大亂是四千二百年前的洪水,第二次大亂是三千年前的猛獸,後來說到他那時候的大亂,是楊朱、墨翟的學說。他又把自己的距楊、墨比較禹的抑洪水、周公的驅猛獸。所以崇奉他的人,就說楊、墨之害,甚於洪水猛獸。後來一個學者,要是攻擊別種學說,總是襲用“甚於洪水猛獸”這句話。譬如唐、宋儒家,攻擊佛、老,用他;清朝程朱派,攻擊陸王派,也用他;現在舊派攻擊新派,也用他。

我以為用洪水來比新思潮,很有幾分相像。他的來勢很勇猛,把舊日的習慣衝破了,總有一部分的人感受苦痛;仿佛水源太旺,舊有的河槽,不能容受他,就泛濫岸上,把田廬都掃蕩了。對付洪水,要是如鯀的用湮法,便愈湮愈決,不可收拾。所以禹改用導法,這些水歸了江河,不但無害,反有灌溉之利了。對付新思潮,也要舍湮法用導法,讓他自由發展,定是有利無害的。孟氏稱“禹之治水,行其所無事”,這正是舊派對付新派的好方法。

至於猛獸,恰好作軍閥的寫照。孟氏引公明儀的話:“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殍,此率獸而食人也。”

現在軍閥的要人,都有幾百萬幾千萬的家產,奢侈的了不得,別種好好作工的人,窮的餓死;這不是率獸食人的樣子麼?現在天津、北京的軍人,受了要人的指使,亂打愛國的青年,豈不明明是猛獸的派頭麼?

所以中國現在的狀況,可算是洪水與猛獸競爭。要是有人能把猛獸馴服了,來幫同疏導洪水,那中國就立刻太平了。

在亂世,洪水不易疏導,猛獸也不易馴服,洪水泛濫,猛獸食人,總歸是常態,太平的願景不易成為現實。

1923年初,為抗議北洋軍閥政府任命“早已見惡於國人”的政客彭允彝為教育總長,蔡元培發表《不合作宣言》,隨即辭去北大校長一職,他在辭呈中剖白心跡:“元培目擊時艱,痛心於政治清明之無望,不忍為同流合汙之苟安,萬不忍於此種教育當局之下支持教育殘局,以招國人與天良之譴責!”這次辭職,不同於上次,蔡元培確實去意已決。同年7月,他攜新婚妻子周峻前往歐洲旅行和考察。1926年6月,蔡元培回國後不久,即在上海致電國務院,永久辭去北大校長一辭。翌年,國民政府成立,蔡元培出任大學院院長,其北大校長的名義才正式取消,他與北大的十年半緣分至此完結。

可以這麼說:蔡元培成就了北大,使之成為名副其實的最高學府;北大也成就了蔡元培,使之成為德高望重的教育領袖。二者雙贏,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