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培不憚煩勞,為青年人寫推薦信,除了愛惜人才,也因為他有一個定見:“希望在中年人青年人身上。為這些人挺身請命,披荊斬棘,是老年人的義務!”然而,有大力有高位的人與蔡元培同調的並不多,“坎坎伐檀”者倒是不少。
在那個時代,最難做到的無疑是男女平等,對此一端,蔡元培頗為留意。早在1901年冬,蔡元培與知書達理的黃仲玉女士在杭州結為伉儷,舉行文明婚禮。正堂設孔子的神位,代替普通的神道,如果說這還算中規中矩,那麼以演說會代替鬧洞房,就著實有點新鮮了。首先,由陳介石引經證史,闡明男女平等的要義,然後由宋平子辯難,他主張實事求是,勿尚空談,應以學行相較,他的原話是:“倘若黃夫人的學行高出於蔡鶴卿,則蔡鶴卿當以師禮待黃夫人,何止平等呢?反之,若黃夫人的學行不及蔡鶴卿,則蔡鶴卿當以弟子視之,又何從平等呢?”在場的人覺得很有興味,都想聽聽新郎倌的高見,於是蔡元培折衷兩端:“就學行言,固然有先後之分;就人格言,總是平等的。”此言一出,皆大歡喜,舉座欣然。蔡元培平日給夫人寫信,信封上從來都是寫明夫人的姓字,絕對不寫“蔡夫人”,或在夫人姓字上加一個“蔡”字。世上多有新派言論、舊派做法的大人先生,蔡元培主張男女平等,乃是言行如一。1920年底,黃仲玉不幸病逝。其時,蔡元培在歐洲考察,他含淚寫下祭文《祭亡妻黃仲玉》,一往而情深:“嗚呼仲玉,竟舍我而先逝耶!自汝與我結婚以來,才二十年,累汝以兒女,累汝以家計,累汝以國內、國外之奔走,累汝以貧困,累汝以憂患,使汝善書、善畫、善為美術之天才,竟不能無限之發展,而且積勞成疾,以不能盡汝之天年。嗚呼,我之負汝何如耶!”蔡元培一生有三段婚姻,與王昭的結合是包辦婚姻,彼此能夠相敬相惜,與黃仲玉和周峻的結合是自由婚姻,彼此能夠相愛相知。蔡元培的家庭教育非常成功,他讚成兒女各自發展個人興趣,崇尚實學,不以做官為目標,他的兒女多有出息,女兒蔡威廉是國內有名有數的畫家,兒子蔡無忌是畜牧獸醫專家,兒子蔡柏齡是物理學家,女兒蔡睟盎是社科院上海分院的研究員。
蔡元培有一種超然的態度,平日集會,其言訥訥,如不能出諸口,但與人交接,則侃侃如也,他最愛談論的話題並非時事,而是教育、思想和文化。當教育部長也好,當北大校長也好,當大學院院長也好,當中央研究院院長也好,蔡元培偏於理想,始終隻負責確立宗旨,製定方針,他並不羈縻[jīmí,束縛]於行政。很顯然,蔡元培知人善用,他總能擢選到好搭檔,如範源濂、蔣夢麟、楊杏佛、丁文江、傅斯年,個個都是治學的高才,治事的能手,為他打理實際事務,充當大護法。對此,胡適在1935年7月26日致羅隆基的信中有一段恰如其分的評價:“蔡先生能充分信用他手下的人,每委人一事,他即付以全權,不再過問;遇有困難時,他卻挺身負全責;若有成功,他每嘖嘖歸功於主任的人,然而外人每歸功於他老人家。因此,人每樂為之用,又樂為盡力。亦近於無為,而實則盡人之才,此是做領袖的絕大本領。”誠然,蔡元培無為而治,治績有目共睹。原因隻有一個:那些大名鼎鼎的學者無不發自內心地敬重蔡元培,樂於為他效命,他的凝聚力和向心力是最大的。無論在哪兒,蔡元培都能聚攏人才,提攜人才。
蔡元培唯一受到外界詬病和攻訐的就是他在1927年至1931年這四年間立場堅定地反共,甚至是“清黨運動”的前台主將。一個向來主張“兼容並包”的藹藹仁者怎麼會旗幟鮮明地反共清共呢?對於這個問題,蔡元培的女兒蔡睟盎提供了一個非常接近事實的答案:“蘇聯共產黨派來的鮑羅廷說,中國要完成社會主義革命,需要付出五百萬人的生命。我父親認為中國是個很虛弱的國家,經受不起大吐大瀉,所以他反對暴力革命。”但蔡元培反共與強硬派代表吳稚暉不同,他並不主張以暴易暴,以殺人的方式鏟除異端,這從來都不是他心目中的優選方案。大陸出版的《蔡元培全集》有意為賢者諱,將蔡元培這四年的反共言論悉數剔除,這就未免違反了全集“兼容並包”的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