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是真虎乃有風”(1 / 1)

中國古代的道學家講究氣象,譬如說,周敦頤的氣象是“光風霽月”,程顥的氣象是“純粹如精金,溫潤如良玉”。蔡元培的氣象該如何形容?

林語堂在《想念蔡元培》一文中有這樣一段話:“論資格,他是我們的長輩;論思想精神,他也許比我們年輕;論著作,北大教授很多人比他多;論啟發中國新文化的功勞,他比任何人大。”誠然,我私心裏認定,林語堂先生所說的“大”,即是大師之“大”。這個“大”字就是蔡元培的氣象。

大師必須是仁智雙修的學人,而且是學人中百不得一的通人。學人難在精深,通人難在淹博。學人守先待後,自我作古即堪稱高明,唯通人才能開通一代文化之風氣。蔡元培的主要著作有《石頭記索隱》《教授法原理》《中國倫理學史》《美育實施的方法》和《華工學校講義》,這絕對算不上著作等身,也算不上學問精深,但他是一位真正的大師。培養人才,引領風氣,為國家種下讀書、愛國、革命的種子,近百年間,蔡元培的功力和成就無人可及。傅斯年在《我所景仰的蔡元培之風格》一文中讚揚道:“蔡元培實在代表兩種偉大的文化,一是中國傳統聖賢之修養,一是法蘭西革命中標揭自由、平等、博愛之理想。此兩種偉大文化,具其一已難,兼備尤不可覯。”此言不虛。

中國社會對人才一向求全責備,因此完人比外星人更罕見。孔夫子堪稱道德的楷模,就因為他與衛靈公的美貌夫人南子有那麼一點風不可捕、影也難捉的小曖昧,仍不免為後人所詬病,孔夫子要做完人尚且無法全票通過,做完人之難不言而喻。傳統意義上的完人必須立德、立功、立言,三者缺一不可,不僅要在公共事務方麵恪盡責任,大有建樹,廣有收獲,而且在個人私德方麵也不能留下任何瑕疵,蔡元培就正是這樣的士林典範。

1940年3月5日,蔡元培在香港逝世,全國哀挽,蔣夢麟的挽聯是“大德垂後世,中國一完人”,吳稚暉的挽聯是“平生無缺德,舉世失完人”,這樣的推崇,這樣的評價,別人是絕對擔當不起的,蔡元培則可以受之而無愧。痛失老校長,傅斯年曾想寫一篇《蔡先生賢於孔子論》,可惜他的想法沒有兌現,要不然,那絕對是一篇好文章。

蔡元培具有澹泊寧靜的誌懷和正直和平的性行,我們稱讚他為“大師”和“完人”,這仍然是瞎子摸象,偏執一端,其實,他何嚐不是一位白刃可蹈、雖千萬人吾往矣的鬥士。他與清廷鬥過,與袁世凱鬥過,與北洋軍閥鬥過,與蔣介石鬥過,多次名列通緝令,多次收到恐嚇信,走在生死邊緣何止一遭兩遭。晚年,他與宋慶齡、楊杏佛發起組織中國民權保障同盟,營救一切愛國的革命的政治犯,竭力為國家、民族保存一二分元氣。他料理魯迅的喪事,刊刻魯迅的遺集。他主持楊杏佛的葬禮,譴責特務暗殺愛國誌士的卑劣行徑。這些舉動無一不是公開與當局唱反調,沒有大無畏的精神能行嗎?

1940年3月,馮友蘭撰《蔡先生的一生與先賢道德教訓》,對蔡元培的人格有透徹的認識和分析。他說,“蔡先生的人格,是中國舊日教育的最高底表現”,個人行為溫良恭儉讓,很容易與人合,但遇大事自有主張,“身可危而誌不可奪”,因此又極不易與人合,遇有不合,便潔身而退。他感到遺憾的是蔡元培“未死在重慶(政府所在地)或昆明(中央研究院所在地)而死在香港”。

王世傑曾任北大教授,他在《追憶蔡元培》一文中寫道:“蔡先生為公眾服務數十年,死後無一間屋,無一寸土,醫院藥費一千餘元,蔡夫人至今尚無法給付,隻在那裏打算典衣質物以處喪事,衣衾棺木的費用,還是王雲五先生代籌的……”老輩學人最不可及的地方就在此處:他們追求真理,不愧屋漏;他們堅守信念,不避刀俎;他們真正有以身殉道的精神,將知與行打成一片,決不與時俯仰,與世浮沉,決不放空言講假話,於一己之艱難處境,甚少掛懷,甚少計慮。蔡元培念念不忘“學術救國,道德救國”,其人格魅力,其愛國精神,至死而光芒不減分毫。

域外學者對蔡元培同樣推崇備至,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便是美國哲學家杜威,他說:“拿世界各國的大學校長來比較一下,牛津、劍橋、巴黎、柏林、哈佛、哥倫比亞等等,這些校長中,在某些學科上有卓越貢獻的固然不乏其人;但是,以一個校長身份,而能領導那所大學對一個民族、一個時代起到轉折作用的,除蔡元培而外,恐怕找不到第二個。”循著這個話頭,多年後,馮友蘭在《中國哲學史新編》第七卷中特意指出:“杜威的論斷是中肯的,我還要附加一句:不但在並世的大學校長中沒有第二個,在中國曆代的教育家中也沒有第二個。”這兩位中美哲人對蔡元培的獎譽如此之高,簡直到了無以複加的程度,足見其顯在的價值超越學術和政治之上,已升華為教育理想的化身。

朱熹嚐言:“是真虎乃有風。”蔡元培無疑是中國教育界的一頭真虎,其風範垂之後世,令人景仰,著實值得一讚而三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