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梅貽琦的慢(1 / 3)

這個“慢”不是傲慢,不是怠慢,不是緩慢,也不是梅貽琦不惜時,不守時,而是指他從容不迫,張馳有度。大革命家黃興一生教人“慢慢細細”,就是教人慢工出細活,急就章難成精品。

梅貽琦畢業於天津敬業中學堂(南開學校的前身),是張伯苓門下的得意弟子。1909年,他報考清華首批庚款留美公費生,可謂著時代之先鞭。張榜揭曉那天,看榜人個個心情急切而又緊張,唯獨梅貽琦神色淡定,步履輕閑,不忙不慌,不憂不喜,單看他冷靜的態度,旁人很難猜測出他是否已被錄取。後來,大家在赴美的越洋客輪上聚首了,這才知道他叫梅貽琦。

那年月,中國公費生赴美留學,選修文科者居多,選修理科者次之,選修工科者少之又少。梅貽琦入美國東部吳士脫工業學院(Worcester polytechnic institute),攻讀電機工程專業,於1914年獲工學學士學位。七年後,他再次赴美,入芝加哥大學深造一年,獲得機械工程學碩士學位,一度受聘為紐約大學講師。美國的工業文明使梅貽琦大開眼界,理性告訴他,在短期之內,中國的發展速度無法由蝸牛之慢提升為駿馬之疾,急功近利隻會欲速則不達,唯有辦好大學教育才能培元固本,奠定現代化的基石。嗣後,他語重心長,告誡行將赴美留學的青年:“諸君在美的這幾年,亦正是世界上經受巨大變化的時期,將來有許多組織或要沿革,有許多學說或要變更。我們應保持科學家的態度,不存先見,不存意氣,安安靜靜地去研究,才是正當的辦法,才可以免除將來冒險的試驗,無謂的犧牲。”他的意思是:莘莘學子必須克服浮躁的心魔,對各種人文、科學課題精研細究,把工夫做到家,才能有所創獲。

曾有人開玩笑說:梅貽琦做任何事都比別人慢半拍。那年月,男人早婚的多,他卻偏偏晚婚,三十歲才娶韓詠華。殊不知,梅貽琦為人極孝悌,他晚婚實有苦衷。當年,中國留學生家境富裕的多,貧寒的少,國內的接濟源源不斷,梅貽琦卻是個例外。庚子之亂,梅家到保定避難,天津的財物被洗劫一空,家境一落千丈。留學期間,梅貽琦每月必從牙縫裏省出錢來,寄回家中,幫助三個弟弟上學。學成歸國後,梅貽琦在清華擔任教職,提親者踏破門檻,他仍然婉言謝絕。為了贍養父母,幫助三個弟弟求學,他將自己的終身大事一再延宕。直到三十歲,梅貽琦才與二十六歲的韓詠華結婚,在當年這已不是一般的晚婚了。婚後,他一如既往,將每月薪水分成三份:父母一份,弟弟們一份,自家一份。三個弟弟均對長兄深懷感激之情,幺弟梅貽寶(擔任過燕京大學代校長)曾含淚說:“五哥長我十一歲,生為長兄,業為尊師,兼代嚴父。”

梅貽琦的教育觀一以貫之。他強調“大學之良窳幾乎全係於師資與設備之充實與否,而師資為尤要”,“師資為大學第一要素,吾人知之甚切,故亦圖之至極也”。教育學生,他主張熏陶,不讚成模鑄,流水線作業注定培養不出“博極今古,學貫中西”的通才,而隻會扼殺“神騖八極,心遊萬仞”的天才。他的“從遊論”頗具新意:“學校猶水也,師生猶魚也,其行動猶遊泳也,大魚前導,小魚尾隨,是從遊也。從遊既久,其濡染觀摩之效自不求而至,不為而成。反觀今日師生關係,直一奏技者與看客之關係耳,去從遊之義不綦[qí,極]遠哉!”師生從遊則不止學問可以薪火相傳,品德、情操也可以熏之陶之,化於無形,得之不失。也許為效不速,但結果上佳。梅貽琦曾說:“學生沒有壞的,壞學生都是教壞的。”這話看似絕對,細細體味它,卻很有道理。

梅貽琦所倡導的通才教育以思想自由為基石。1941年4月,借清華建校三十周年舉行學術討論會的時機,他發表文章《大學一解》,其中引用了宋代學者胡瑗的一段語錄,強調思想自由和言論自由的重要性:“艮言‘思不出其位’,正以戒在位者也。若夫學者,則無所不思,無所不言,以其無責,可以行其誌也。若雲思不出其位,是自棄於淺陋之學也。”這段話的意思是:“《易經》艮卦說‘思想不要超出自己的本分和位置’,這正是為了規範當權的人。倘若是學者,就什麼都可以想,什麼都可以說,因為他們沒有官方的職責,可按自己的心意去做。如果學者的思想也受到限製,那他們就隻能在淺陋的學識中自我廢棄了。”中國政界有多少個黨派,清華師生中就有多少個黨派;中國學界有多少個流派,清華師生中就有多少個流派。這一點與北大如出一轍。思想自由,言論自由,不因黨見和政見歧異而相害,在清華大學和後來的西南聯大,沒有一位教授因為持不同政見或發表反政府反領袖的言論而被解職,這一氛圍的形成端賴梅貽琦日複一日的營造和維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