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讓那些血氣方剛的青年學生掐滅怒火,恢複理性,很不容易,但梅貽琦的耐性臻於極致,在軍事當局和學校師生之間,他艱難地找準了一個平衡點。都說要快刀斬亂麻,他卻是慢工出細活。多方的體麵、利益均須顧及,這豈是急性子能夠頃刻辦妥的事情?
梅貽琦常常告誡青青子矜“不忘國難”,從不反對青年學生參加抗日救亡運動,但他也在多種場合表明自己一以貫之的救國觀和愛國觀,“救國方法極多,救國不是一天的事,各人在自己的崗位上,盡自己的力,則若幹時期之後,自能達到救國的目的了”,“我們做教師做學生的,最好最切實的救國方法,就是致力學術,造成有用的人才,將來為國家服務”。清華大學稍微懂事的學生個個能夠體諒梅貽琦的苦衷,每次鬧學潮,他們都擔心自己的過激舉動會動搖梅校長的地位,因此必先貼出堅決擁護梅貽琦校長的大標語。為了嗬護學生,營救學生,梅貽琦與警察局長多有周旋,學生們的感激方式很特別,他們摹仿梅校長的口吻,編成一首順口溜:
大概或者也許是,不過我們不敢說。
傳聞可能有什麼,恐怕仿佛不見得。
這首順口溜將梅貽琦在警察局慢條斯理、大打太極拳的意態神情活畫得絲絲入扣。
抗戰期間,梅貽琦是國立西南聯合大學三位“當家人”之一,由於北京大學校長蔣夢麟和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常在重慶,國民政府對他們另有任用,西南聯大的校務完全倚賴梅貽琦主持。雖然蔣夢麟亮出“對聯大事務不管即是管”的超然姿態,亦能苦心維係大局,但涉及到經費分配等切身利益時,北大與清華難免會有齟齬,每當這種時候,最有力又最有效的彌縫者就是梅貽琦。應該說,與北大相爭,清華是吃了不少虧的。如果清華不肯吃這些虧(有的還是啞巴虧),西南聯大早就崩盤了。在雞鳴風雨的亂世,辦教育亦如駕船行駛於怒海狂濤之中,一位勇敢睿智的掌舵人絕對是其他船員的保護神。黑雲壓城,炸彈如雨,西南聯大依然弦歌不輟,為國家保存元氣,培養出遠勝於和平年代所能培養的高級人才,梅貽琦的功德可謂大矣。
抗戰初期,物力維艱,西南聯大經費奇絀,但為了使梅貽琦行動方便快捷,校方給他配備了一部小汽車。梅貽琦視小汽車為奢侈品,將它毅然封存於車庫中,辭退司機,安步當車。若要外出應酬,他就坐人力車代步。若要去重慶出差,隻要時間允許坐郵車,他就不坐飛機。坐郵車豈不是要比坐飛機慢得多也累得多嗎?梅貽琦卻舍快求慢,舍舒適取勞頓。“慢”與“累”後麵當然還有一個字,那就是“省”,艱難時期,能省則省,梅貽琦節儉慣了。他總是說:“讓我管這個家,就得精打細算。”他講的“家”,不是自己的小家,而是國立西南聯大這個大家庭。
“盡人事而聽天命”,梅貽琦的慢始終是積極的,而不是消極的;是柔韌的太極功夫,而不是剛猛的南拳。
1945年,一二一學潮後,梅貽琦感到非常失望,一度想退避賢路,清華教授會堅決挽留他,使他打消了去意。但他已清醒地意識到,由於“左派”日益坐大,清華教授會已從內部產生裂痕,很難再采取一致的態度和行動,五四以來形成的“教授治校”的原則和權威已喪失殆盡,“民主堡壘”的光鮮麵目騙得了外人,卻騙不了自己。
梅貽琦那手“文火煲靚湯,慢工出細活”的功夫放在抗戰期間尚能足敷所用,然而國共內戰爆發後,全國上下彌漫著急功近利的情緒,他原先的慢半拍變成了慢三拍,很難再利濟清華,走和留的問題就擺到了他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