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法治代替人治,民主至尊,無人可耍霸王脾氣。校務分層負責,法度嚴明,梅貽琦隻須念好“吾從眾”的三字經,即可無為而治。1940年9月,梅貽琦與清華結緣達三十一周年,為清華服務滿二十五周年,在昆明的清華師生為他舉行公祝會,異域母校美國吳士脫工學院錦上添花,授予他名譽工程博士頭銜。潘光旦的評價頗具代表性:“姑舍三十一年或二十五年的德業不論,此種關係所表示的一種真積力久的精神已自足驚人。”梅貽琦在公祝會上致答謝辭,他將自己比做京戲裏的“王帽”角色,這個定位相當有趣,也可見其骨子裏的謙虛:“他每出場總是王冠齊整,儀仗森嚴,文官武將,前呼後擁,像煞有介事。其實會看戲的人,絕不注意這正中端坐的王帽,因為好戲並不要他唱。他因為運氣好,搭在一個好班子裏,那麼人家對這台戲叫好時,他亦覺得‘與有榮焉’而已。”
亂世的顯著特性就是政治風雲變幻莫測,梅貽琦做清華大學的“王帽”(實則是定海神針)並不容易,他不可能回避那些找上門來的大麻煩(它們才真是左右逢源的)。跟蔡元培一樣,梅貽琦在學術上兼容並包,在政治上溫和中立。1945年11月5日,梅貽琦在潘光旦家與聞一多、聞家駟、吳晗、曾昭掄、傅斯年和楊振聲等幾位教授談至深夜,回家後他在日記中寫下心聲:“餘對政治無深研究,於共產主義亦無大認識,但頗懷疑。對於校局,則以為應追隨蔡孑民先生兼容並包之態度,以克盡學術自由之使命。昔日之所謂新舊,今日之所謂左右,其在學校均應予以自由探討之機會。此昔日北大之為北大,而將來清華之為清華,正應於此注意也。”他有這樣的定見,公開提出“學術界可以有‘不合時宜’的理論及‘不切實用’的研究”的觀點,就並不奇怪了。盡管梅貽琦在政治上嚴守中立,但他悉心保護教員中的左派激進分子,例如張奚若、聞一多和吳晗。張奚若和聞一多都是肝火熾盛的左傾知識分子,他們首開謾罵之端,專與領袖和當局為難,盡管梅貽琦對張、聞二人的過激言論不盡讚同,仍然頂住外界施加的精神壓力和政治壓力,曲意保全清華教授,甚至在蔣介石麵前以戰時學者生活疾苦為詞,作緩頰之計。1948年8月,梅貽琦得知一份政治黑名單上有清華教授的名字,就連夜找到吳晗,對後者說:“你要當心,千萬別進城,一進去被他們逮住,就沒有救了,在學校裏,多少還有個照應。”
學校一般都強調德育、智育、體育全麵發展,蔡元培加上美育,梅貽琦在四育之後再加上群育,達到五育齊全。群體意識的培養可以使人更好地融入社會,克服交往的障礙,使群中有己,己中有群。梅貽琦說:“文明人類之生活,不外兩大方麵:曰‘己’,曰‘群’。而教育的最大目的,不外使‘群’中之‘己’與眾己所構成之‘群’各得其安所遂生之道,且進以相位相育,相方相苞,此則地無中外,時無古今,無往而不可通也。”這段話的意思是:“文明人的生活,無非是兩個方麵:一是叫做‘自己’,二是叫做‘群體’。而教育的最大目的,無非使‘群體’中的‘自己’與多個‘自己’所構成的‘群體’各自得到安身立命的途徑,而且進一步做到互相安置互相培育,互相匹敵互相包容,這樣一來,地域不分中國外國,時間不分古代當代,所到之處都能通達。”
梅貽琦的這番話恰當地闡釋了他的“穩字訣”。他寡言,但並非寡人。事實上,沒有哪個剛愎自用的孤家寡人能夠使群眾心悅誠服,得到大家持久的擁戴和尊敬,即使手中掌握強大的軍隊也不行。誰若在群體中以鶴立雞群的高姿態突顯自己,勢必會招致強烈的反感和敵意,一隻鶴唯有在一群鶴中表現出領導才能,方可確立權威,穩居其位。清華大學有那麼多天才學者和行政高手,他們對梅貽琦長期表示由衷的好感和敬意,這太難得了。這說明,梅貽琦的“相位相育,相方相苞”“舍己從人,因公忘私”的群己觀在實踐中非常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