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的大智者也往往會被一個“情”字絆翻在地,為情所苦,為情所困,甚至為情所毀。
蔣夢麟悟性甚高,他將男女關係概括為三種類型:一曰狗皮膏藥,二曰橡皮膏藥,三曰氫氣球。所謂狗皮膏藥,貼時不易,撕開也痛,舊式婚姻之謂也。橡皮膏藥貼時方便,撕開也不難,普通婚姻之類也。至於摩登者流,男女雙方均得時時當心,稍有疏忽即行分離,正似氫氣球然。至於他本人的婚姻,有“狗皮膏藥”型,也有比“狗皮膏藥”型更難辦的“強力膠貼紙”型。
1933年,北大校長蔣夢麟迎娶陶曾穀,婚禮在北平舉行,證婚人是胡適。蔣夢麟自有他的盤算,由胡適證婚,這位大學者的社會名望可以堵住悠悠之口,給他減輕輿論壓力。殊不知,胡適的妻子江冬秀極其反感蔣夢麟休妻另娶,她關上家門,不準胡適去扮演證婚人角色。江冬秀與蔣夢麟、陶曾穀素無過節,她阻攔胡適,並非出於私怨,而是出於公憤,這話怎麼講?原來事出有因,蔣夢麟為了迎娶陶曾穀,不惜傷筋動骨,毀家再造,毅然決然與原配孫玉書協議離婚,他力求穩妥,在蔣家宗族內保持孫玉書的地位及一切人際關係,他在老家的產業悉歸孫玉書所有,三子一女的教育費用仍由蔣夢麟承擔,此事能見諒於孫玉書和蔣夢麟的子女,卻無法見諒於社會。在江冬秀心目中,蔣夢麟道德上既有虧又有愧,他的示範作用可大可小,如果胡適受到啟發,類似的遭遇就會落在自己頭上。然而胡適有胡適非去證婚不可的理由:蔣夢麟是他的校長和師兄。情急之下,他隻好爬窗而遁。胡適喜歡做月老,是出了名的,撮合朋友成婚是其人生一大樂事,在他那本“鴛鴦譜”上簽名的就有徐誌摩夫婦、趙元任夫婦、沈從文夫婦、千家駒夫婦……長長的一串名單。因此胡適爬窗去為蔣校長證婚乃是合情合理合乎邏輯,並非什麼奇聞。
當年,蔣夢麟與原配孫玉書離異,算不上轟動全國的新聞,但他迎娶陶曾穀,另有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被無聊小報逮個正著,淪為惡搞的話題。蔣夢麟與高仁山是多年的莫逆之交,陶曾穀是高仁山的遺孀。高仁山先後執教北京大學、北京師範大學,是北大教育係的創立者。1928年1月15日,由於在政治上惹嫌犯忌,高仁山被奉係軍閥戕殺於天橋刑場。高仁山遇害之後,蔣夢麟同情陶曾穀的淒涼處境,對她嗬護有加,關懷備至。1928年,蔣夢麟出任國民政府首任教育部長,陶曾穀成為他的秘書。一個使君有婦,一個空閨守寡,雖有種種關礙,但無妨彼此日久生情,雙雙墜入愛河之中。
婚禮那天,蔣夢麟答謝賓客,當眾剖白心跡:“我一生最敬愛高仁山兄,所以我願意繼續他的誌願去從事教育。因為愛高兄,所以我更愛他愛過的人,且更加倍地愛她,這樣才對得起亡友。”這番話至為誠懇,卻有懈可擊,有辮子可抓,要讓無聊小報偃旗息鼓並不容易。蔣夢麟愛屋及烏,娶亡友的遺孀為妻,通達之士稱讚他身上具有魏晉名士不拘禮法的流風餘韻,頑固的保守分子則貶斥其所作所為是無法取諒於社會的傷風敗俗之舉。
蔣夢麟與陶曾穀的愛情基礎堅實,婚姻堪稱美滿。不過美中也有不足之處,陶曾穀為人處事欠缺圓通,據北大數學係教授江澤涵講,蔣夢麟的夫人陶曾穀與多位教授“談不來”,傅斯年更是直言不諱地指出,蔣夢麟“與北大教授感情不算融洽,總是陶曾穀女士的貢獻”。1944年,北大教員“倒蔣迎胡”,顯在的原因是蔣夢麟以行政院秘書長身份兼任北大校長,與《大學組織法》中大學校長不得兼任政府官員的剛性規定相抵牾,潛在的原因則是陶曾穀的表現令一些北大教授心生抵觸。1958年,陶曾穀去世,胡適忠告蔣夢麟“勿續弦”,起初兩年,雖有不少人說媒作伐,蔣夢麟的心旌不為所動,然而在1960年台灣圓山飯店的一次宴會上,蔣夢麟初見徐賢樂,就著了魔,繳了械。
徐賢樂年輕時風華絕代,曾與陸軍大學校長楊傑有過一段婚姻,楊傑被國民黨特務暗殺後,她成了寡婦,也成了香餑餑。蔣夢麟七十四歲,徐賢樂四十八歲。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年齡的差異,並不妨礙蔣夢麟對徐賢樂鍾情若醉,他寫信給後者,如此坦訴衷腸:“在我見過的一些女士中,你是最使我心動的人。”蔣夢麟的書法出色,幾個月後,他用金邊皺紋水色紙書寫五代豔詞高手顧瓊的一闕《訴衷情》:“永夜拋人何處去?絕來音,香閣掩,眉斂月將沉,爭忍不相尋?怨孤衾。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他特別注明“敬獻給夢中的你”,傾慕之情溢至言詞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