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寅初與毛澤東、周恩來淵源甚深,以往他拚著一條老命抨擊過蔣介石和國民黨政權,在很大程度上幫助過共產黨,這是他雄厚的政治本錢。除此之外,馬寅初還憑仗不俗的學術成就名重中外。建國之初,其聲譽之隆和地位之高一度與死後的魯迅齊肩,這並不奇怪。由於感恩戴德和建設新中國的熱望和激情鼓蕩所致,馬寅初真心想要幫忙(而不是幫倒忙),與那位在大躍進時期逢迎聖旨、精算出畝產二十萬斤仍符合自然規律的錢姓科學家倒是不同(後者助長了浮誇風,造成餓殍遍國中的惡果),因此馬寅初的學術研究一旦切入實際,就不可能處處吻合官方卯榫,難免與政治發生火星四濺的磨擦。
1953年,在全國範圍內進行了第一次人口普查。短短幾年時間,全國人口即由4.7億驟升至6億有餘,對於這個數字的顯著變化,別人沒有什麼複雜的感覺,馬寅初卻產生了很大的憂慮。嗣後一年間,他接連三次前往浙江農村考察調研,深感人口的快速增長弊大於利,如果不在全國範圍內及時采取節製生育的剛性措施,人口紅利就會掉頭走向它的反麵。
1955年,在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二次會議浙江小組代表會上,馬寅初首次公開強調了控製人口的緊迫性。兩年後,在最高國務會議上,他重申前議,提交更為係統和完備的“新人口論”。馬寅初將幾年來調查研究的結果公之於眾,他憂心忡忡地說:“解放後,各方麵的條件都好起來,人口的增長比過去也加快了。近幾年,人口增長率已達到30‰,可能還要高,照這樣發展下去,50年後,中國就是26億人口,相當於現在世界總人口的總和。”一個古老的農業大國人口基數快速增長,造成的負麵影響將難以估量。全世界7%的耕地,要養活25%的人口,已經地盡其利,就算科學耕種,可以挖掘的潛力也終歸有限。何況中國的耕地並未達到世界平均水平,人口卻超標許多。由此衍生的其他社會問題將變得更加複雜,日益嚴峻。
在中國,最早提倡節製生育的是北京大學哲學係教授張競生,早在20世紀20年代,他就以研究性學著稱於世,人稱“性博士”,由於他的言行超逾常軌,他提出的“美的人生觀”(其中就包括“節育”的主張)被“多子多福”思想淪骨浹髓的傳統社會視為“文妖”和洪水猛獸。當然,馬寅初的主張有紮實的學理支持,更能站穩腳跟,他的名望和地位也決定了他的《新人口論》更具影響力和穿透力。他認為,既然社會主義實行的是計劃經濟,那麼計劃生育也符合這個大邏輯大方向。馬寅初是成色十足的經濟學家,但在現實的政治鬥爭方麵他畢竟隻是門外漢。
晚婚和節製生育能夠提高民眾的生活水平,輔之以相對完備的義務教育,還能提高人口素質,如此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如果中國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實行計劃生育國策,那麼每對夫婦生育兩胎將不成問題,人口也不會達到今天十三億多這樣的天文數字,老齡化社會將推遲到來。凡此種種,脫離那個時代的政治氛圍都好考量和評說。然而,毛澤東堅信“鬥爭哲學”,愛搞政治運動,人口少了不好唱戲,容易冷場。何況,他常說“人定勝天”,就是洪水潰堤,也得有人跳下去堵上缺口,人丁不旺能行嗎?“眾人拾柴火焰高”是他喜歡的民諺,問題是:拾柴的人多,就意味著烤火的人多,吃飯的人也多,那堆“篝火”還夠不夠取暖,能不能管飽?毛澤東一言九鼎,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逮住這個問題去深究?馬寅初的《新人口論》在錯誤的時間麵世,反右運動的海嘯正拍天而來,他不可能不受到衝擊。陳伯達點名批判馬寅初的《新人口論》,將它視同“配合右派分子向黨瘋狂進攻”的利器,這個罪名可不輕。
馬寅初不僅姓馬,而且生於馬年、馬月、馬日、馬時,鄉間諺語特別強調“五馬齊全,一生非凡”。《新人口論》出版後,馬寅初被人誣指為“中國的馬爾薩斯”,於是土馬加洋馬,五馬變六馬。當時,英國經濟學家馬爾薩斯的人口論(他認為由於人口呈幾何級數增長而糧食呈代數基數增長,為了避免饑荒,戰爭、瘟疫成為解決人口和糧食矛盾的方式,人類必須積極節育)已被中國官方批得臭不可聞,沾上這個“馬”就等於沾上了莫大的晦氣,足夠他飽飽地喝一壺。馬寅初的個性固然強悍,但這個“美名”他萬萬不敢拜領。他用的解招是絕招,叫“萬馬歸宗”,歸哪個宗?當然是直接掛靠馬克思主義名下,既保險,又安全。他一口咬定:“我這匹‘馬’啊,是馬克思的‘馬’!”那些革命小將絞盡腦汁,挖空心思,最終誣諂未遂,他們太鄙陋了,都不知馬克思主義理論中何處藏匿著與人口相關聯的高論。馬寅初就這麼虛晃一槍,僥幸度過了難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