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出頭椽子(2 / 3)

名師的絕學端賴高徒薪火傳承,傅斯年的國學根柢頗得北大名師的頷首讚許,國學大家劉師培、黃侃等人都曾抱著老儒傳經的熱望,期待傅斯年能夠繼承儀征學統或太炎學派的衣缽。傅斯年本可徘徊歧路,顧後瞻前,但他具備現代頭腦,樂意扛著科學精神和人文精神的大纛[dàdào,軍中大旗]入於更廣袤的學問之野。

1918年,傅斯年、羅家倫等北大高材生組織新潮社,編輯《新潮》月刊,由於經費上吃緊,決定爭取校方的支持。陳獨秀是北大文科學長,對《新潮》的麵世樂觀其成,他很想看到一家真正由青年學生創辦的青年刊物來聲援《新青年》,多一支新文化運動的偏師,就多一股進步的勢力。但他懷疑傅斯年潛心國學,被黃侃視為高足弟子,可能是來探營的間諜。及至陳獨秀讀過傅斯年發表的《文學革新申義》一文後,這番疑慮才煙消雲散。據周作人1918年10月21日的日記所載,傅斯年已進入《新青年》的編委陣營,而且是十二人中最少年。蔡元培校長主張兼容並包,學術自由,對北大的新生事物異常寬容,校方同意為《新潮》墊付印刷費,並且代為發行。新潮社吸納了當時北大文科學生中不少優秀分子,除了發起人傅斯年、羅家倫二位,還有毛子水、顧頡剛、馮友蘭、俞平伯、朱自清、康白情、江紹原、李小峰、張申府、高君宇、譚平山、何思源等四十餘人。這些成員絕非庸碌之輩,後來,他們在學術界內或學術界外幾乎個個都有不小的名頭和成就。《新潮》的政治色彩不如《新青年》那麼濃烈,但主張民主自由,民族自決,男女平等,以科學的方法和哲學的態度重新評估傳統文化,反對中世紀主義,二者的大方向始終是一致的。

《新潮》一紙風行,傅斯年、羅家倫等人傑才高智,揮筆成文,“好像公孫大娘舞劍似的,光芒四照”(蔣夢麟語)。傅斯年公開發表了不少高論,多數觀點趨於極端,比如:“吾國數千年來,所有學術,為陰陽學術;所有文學,為偈咒文學。若非去此謬誤,自與西洋文明扞格不入。”將中國傳統文化這樣簡單歸類,大加貶損,顯然失之粗暴了。然而當時陳獨秀、胡適、錢玄同等新文化大將都喜歡這麼幹,青年人也普遍覺得,持平之論不過癮,隻有講過頭話寫過頭文章才算痛快淋漓,於是乎不走極端就不算革命,成為了《新潮》作者的共識。傅斯年等北大學生的文章驚動了校內外不少讀者,有位遺老氣虎虎地拿著《新潮》雜誌去向總統徐世昌告狀,徐氏非常反感這些鋒芒畢露的激烈言論,便給教育總長傅增湘施加壓力,傅增湘則向北大校長蔡元培點出陳獨秀、胡適、傅斯年、羅家倫四人,要他特加懲誡。因此頑固的保守派將陳、胡、傅、羅貶稱為“四凶”,甚至說官方有意將他們從北大除名。傳聞若此,動靜全無。這也說明《新潮》不是什麼甜湯和溫吞水。論影響力,它與《新青年》分庭抗禮,北大守舊派創辦的《國民》《國故》二刊根本無法望其項背。

在中國現代史上,五四運動無疑搭造了一座燈火璀璨的大舞台,許多人因為這一時期的精彩演出(哪怕隻是跑過一圈龍套,當過半回票友)而身價百倍。“五四青年”是一項經久耐用的榮譽,“五四健將”呢?則更是一道襯托威儀的光環,蔡元培先生曾打趣“吃五四飯”比一般意義上的吃老本更使人受用無窮。這就難怪了,某些生活在那個時代並不靠譜的人竟然削尖腦袋,殫精竭力朝“五四”靠攏;某些號稱“革命家”的人也未能免俗。

1919年4月底,北京政府的外交代表在巴黎和會(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後協約國的分贓會議)上的交涉宣告失敗。1919年5月2日,林長民在北京《晨報》發表《外交警報敬告國民》,透露了更加令人震驚的內幕消息,和會之所以拒絕中國代表提出的公正解決山東問題的要求,是由於心懷鬼胎的賣國賊欣然同意換文。內奸究竟是誰?親日派的章宗祥(中國駐日公使)、曹汝霖(交通總長兼交通銀行總理)、陸宗輿(幣製改革局總裁、中日合辦的彙業銀行的華方董事長)乃為眾目所視,眾手所指。北京學生組織原計劃於5月7日舉行國恥日集會遊行,因此提前到5月4日,軍閥橫行引起民憤,強權政治招致國恥,學生要公開表示抗議。傅斯年參加了群情激憤的發難大會,被推選為二十名代表之一。羅家倫即興起草的傳單《北京學界全體宣言》令人血沸,頗具煽動力:“……今與全國同胞立兩條信條道:中國的土地可以征服不可以斷送!中國的人民可以殺戮不可以低頭!國亡了,同胞起來呀!”5月4日那天下午,天安門前,旗幟搖搖,人頭攢攢,北京十三所學校三千多名學生的集會遊行堪稱史無前例,遊行示威的總指揮是傅斯年。北大隊伍前列,學生舉著“還我青島”的血字衣(謝紹敏咬破手指寫的),打出白布對聯,“賣國求榮,早知曹瞞遺種碑無字;傾心媚外,不期章惇餘孽死有頭”,這副對聯帶有人身攻擊的意味,至於曹汝霖和章宗祥的祖先是不是曹操和章惇,估計沒人認真考證過。很難想象,傅斯年身廣體便,指揮一支如此龐大的遊行隊伍,該是氣喘咻咻吧,該是汗水涔涔吧?遊行隊伍起初秩序良好,但在東交民巷使館區受阻後,學生的情緒開始失控,紀律也隨之鬆馳,有人大喊:“大家往外交部去,大家往曹汝霖家裏去!”傅斯年雖是容易激動的人,但每臨大事,理智占先,他勸導眾人保持冷靜,不要過激,但他的聲音被巨大的聲浪淹沒了。此後的火燒趙家樓和群毆章宗祥,已超出了學生和平遊行示威的初衷,事態迅速升級,三十二名學生鋃鐺入獄。當天,傅斯年去了趙家樓嗎?應該是去了,羅家倫的回憶文章中是這樣寫的,周炳琳更是言之鑿鑿地說,他親眼見到傅斯年將曹汝霖家的紅綢被麵撕下圍在腰間,他還在一旁詰問道:“你這是幹什麼?”傅斯年是否參與了打砸燒?則眾人語焉不詳。有一點倒是確定無疑:在眾人實施無羈的暴力之後,傅斯年及時撤離了亂騰騰的現場,他沒有進入被捕者的名單。翌日,北大學生會召開應急會議,一位陶姓學生理智失去平衡,頗為衝動,與傅斯年意見相左,當眾撕破了臉皮,由言語頂撞上升為肢體衝突。傅斯年吃了一記窩心拳,怒不可遏,向好友賭咒發誓不再參與北大學生會的工作。此後,學生運動縱深發展,形成燎原之勢。在抵製日貨的高潮時期,有歹人包藏禍心,蓄謀毀損傅斯年,竟放出冷箭,造出謠言,說是傅斯年接受了某煙草公司(這家公司乃中日合資)的津貼,奸人造謠中傷的動機昭然若揭。謠言止於智者,歹人的奸謀並未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