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民國第一牛人”(3 / 3)

1947年2月15日,農曆丁亥年正月二十五,傅斯年在《世紀評論》上發表《這個樣子的宋子文非走開不可》,造成一波強勁的倒宋聲浪。即使懸隔六十餘年,我讀罷此文,仍要用“切中要害”四字來形容。傅斯年從五點入手,處處講理,層層剝皮,使宋子文體無完膚。這五點是:宋子文的黃金政策、工業政策、對外信用、辦事能力、文化水平。“牆上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淺;山間竹筍,嘴尖皮厚腹中空”,宋子文的形象就是如此了。“當政的人,總要有三分文化,他的中國文化,請化學家把他分解到一公忽,也不見蹤影的。”傅斯年諷刺宋子文宴請來賓,隻會夾菜喂客。尤其莫名其妙的是,抗戰勝利後,宋子文去北平接收敵產,竟將別人的老婆也一並接收了,還帶到公共場合去招搖,丟人現眼,淪為笑談。這樣子的行政院長宋子文,傅斯年懷疑他究竟是否“神經有毛病”。此文中,講理是一方麵,發怒是另一方麵:“我真憤慨極了,一如當年我在參政會要與孔祥熙在法院見麵一樣,國家吃不消他了,人民吃不消他了,他真該走了,不走,一切垮了。當然有人歡迎他或孔祥熙在位,以便政府快垮。‘我們是救火的人,不是趁火打劫的人’,我們要求他快走!”這一驅逐令斬釘截鐵。傅斯年先後彈劾孔祥熙、宋子文,希望蔣介石至少要“流共工於幽州,放歡兜於崇山”,最好能將他們“摒諸四夷,不與同中國”。這般毫不客氣和行之有效的辦法,蔣介石心太軟,未肯采納。蔣經國後來去上海打虎,同樣是隻聞霹靂,不見雨點。蔣家王朝氣數已盡,痼疾難瘳,根基朽,大廈傾,傅斯年縱然驅孔驅宋成功,也無濟於事。

曾有人作誅心之論:“傅斯年隻反貪官,不反皇帝,仍是蔣介石的一條忠實的走狗!”這話其實站不住腳。準確地說,傅斯年向來敢“犯上”而不“作亂”。中央銀行國庫案是孔祥熙的硬把柄,傅斯年揪住不放,一個偶然的機會,他看到一份蔣介石為孔祥熙說情的絕密函件,他怒火中燒,動筆鉤出要害,竟在“委座”的大名側揮筆痛批道:“不成話。”世間多有連貪官也不敢反的軟骨動物,批評傅斯年這樣的勇士,他們卻“有膽有識”,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令人不好恭維。

19世紀英國曆史學家阿克頓爵士一度擔任國會議員,但他在五年任期內,始終緘默不發一言,友人問他何以金口難開,他說:“人家說的話,我一句都不同意。我說的話,人家也未必同意我一句,所以隻好當啞巴。”阿克頓爵士還說過一句舉世認同的金言:“權力導致腐敗,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他無疑是大智者,他的話饒有理趣,頗堪玩味。傅斯年是智者,更是性情中人,他身為國民參政員,無論如何也要擔負言責。

“百士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傅斯年是唯一一個敢在蔣介石麵前嘴叼煙鬥、蹺起二郎腿講話的知識分子。妾婦之道,他不屑為之,韜光養晦,和光同塵,也與他的性情格格不入。稱他為無雙國士,就在於他真能做到心口如一,知行合一,絕不輕義苟利。直道如弦,像傅斯年這樣剛正不阿的學者,西方多有,而東方罕見。

清代書畫家傅山談藝有名言:“學書之法,寧拙毋巧,寧醜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真率毋安排。”學書如此,做人又何嚐不是如此。傅斯年名滿天下,謗亦隨之,他不肯低調,不肯謙虛,不設城府,不留退路,不工於心計,不屑於安排,他更像一位敢怒敢言的西方鬥士,而不像厚貌深衷的東方學者。有人稱他是“激進的保守主義者”,我卻認為他是貨真價實的自由主義者。這樣的知識分子,在中國,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鳳毛麟角,過於稀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