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台大新生入學考試,國文試卷由傅斯年親自命題,題目摘自《孟子·滕文公下》:“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誌,與民由之;不得誌,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這是孟軻的夫子自道,也是孟真的夫子自道,傅斯年就是要做這樣的大丈夫。很難說他得誌了,隻能說他抱憾而終。
據朱家驊回憶,傅斯年去世前幾天,閑談時對他說:“你把我害苦了,台大的事真是多,我吃不消,恐怕我的命要斷送在台大了。”一語成讖。1950年12月20日,傅斯年列席台灣省參議會,答複有關台大校政校務的質詢,當日提問者即“大炮參議員”郭國基,兩尊“大炮”對陣,外界所料想的對轟並未發生,傅斯年的猝然棄世是否如報界所訛言“被氣死”,至今仍有幾個語焉不詳的版本。傅斯年的死因是腦溢血。勞累、焦慮、憂懣、虛弱的體質(夏天剛做過膽結石手術)和高血壓,合夥做了殘忍的殺手,攫奪了這位國士的性命。真令人難以置信啊,傅斯年想穿的那條暖和的新棉褲,竟然至死也未穿上。身為台大校長,如此清苦,怎不令人唏噓!
傅斯年死後,哀榮自不用提,蔣介石親往致祭,台大校園內專辟傅園,園內建造傅亭,安置傅鍾。傅斯年嚐言:“一天隻有二十一小時,剩下的三小時是用來沉思的。”台大將這句醒世恒言化為實際行動,上課下課時,鍾敲二十一響。
在大陸,傅斯年的死訊沒有激起太大的波瀾,隻有周作人之類聞訊而喜的攻擊手重新找到了靶子,但幾支冷箭不算熱鬧,也不算奮勇。究竟有幾人痛心,幾人落淚?痛心落淚者首推陳寅恪先生,他以《霜紅龕集·望海詩》雲“一燈續日月不寐照煩惱不生不死間如何為懷抱”《感題其後》為由頭,賦七絕一首,隱晦地表達了對故友的悼念:
不生不死最堪傷,猶說扶餘海外王。
同入興亡煩惱夢,霜紅一枕已滄桑。
《霜紅龕集》是清代詩書畫名家傅青主傅山的詩集,彼傅雖非此傅,但愛國憂時則一,陳寅恪先生賦此七言詩,豈徒為私誼留一念想,也為公道存一寫照。
在白雲蒼狗的亂世,總體而言,知識精英的人生就是一場追夢未果的悲劇,目標依舊懸遠,生命卻已耗竭。這個事實竟是難以逆轉,也難以改變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一位稀世天才的損失又算得了什麼呢?生性豪奢的造物主何時何地憐惜過天才的英年早逝?權當是花的開謝,草的榮枯。如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