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的春天,是屬於花的海洋,陽光半明半暗、澄明溫順地照在這片大地上,也給予了這群逃難者溫暖。在昆明的幾年是徽因身體維持健康的最後幾年,也是他們遭受更大苦難的一個緩衝。思成的身體越發不好了,徽因不得不擔起家務的重擔。

她如月光般恬靜光潔的麵龐被這樣的困苦生活刻上了一道道皺紋,她在香山眾人嗬護下養好的身體被繁重的家務折磨得難以挺直脊梁,她盈盈秋水的眉眼間多了“國破山河在”的憂國憂民,她纖細的身形變得愈加形銷骨立,她寫出優美詩句的纖纖素手不得不拿起鍋鏟和抹布……

任何事情都不會一直走向不好的方向,他們在這極大的苦難中也找到了自己的樂趣,仿佛前方就是否極泰來的轉折。這時,他們借住在翠湖巡律街前市長的宅院裏,不久,老金同西南聯大的沈從文、朱自清等老友們也趕到昆明了,徽因疼愛的弟弟林恒到達了昆明航校,那幾個認識的空軍學員小夥子也常常來梁家玩,思成夫婦甚至以家長的身份出席了他們的空軍學院結業典禮。

簡陋的家裏重新熱鬧起來,“太太客廳”仿佛從北平搬到了昆明。這些朋友都將思念、希望和焦慮壓在心底,交換給彼此的都是生活瑣事中的細碎快樂。在這樣的條件下,思成依然極力奔走,希望恢複營造學社的運轉;老金還在憂心聯大的校址問題,希望保持中國的大學高等教育;徽因在家務和孩子中間忙得團團轉,還抽空為雲南大學設計女生宿舍,這些家務和工作卻沒有使她失去審美的眼睛和心。

她在小詩《茶鋪》裏,描繪了看到的勞動人民的一切。這樣溫柔恬靜的筆觸,並不像一個在逃難中的主婦所作,反而像是未經曆磨難,對生活充滿無限希望的少女。她說:

……

茶座上全坐滿了,笑的,

皺眉的,有的抽著旱煙,

老的,慈祥的麵紋,

年輕的,靈活的眼睛,

都暫要時間茶杯上

停住,不再去擾亂心情!

……

白天,誰有工夫閑著看雲影?

不都為著真的口渴

四麵窗開著,喝茶,

翹起膝蓋的是疲乏,

赤著臂膀好同鄉鄰閑話。

也為了放下扁擔同肩背

……

為了躲避市區不知何時落下的炸彈,他們搬到了市郊並在那裏蓋了三間小房子——這是這對建築師一生中唯一為自己設計的房子——老金就住在他們後院,他們在這裏度過了短暫的美好時光。“思成笑著、駝著背(現在他的背比以前更駝了),老金正要打開我們的小食櫥找點東西吃,而孩子們,現在是五個——我們家兩個,兩個黃家的,還有一個是思永(思成的弟弟)的。寶寶常常帶著一副女孩子的嫻靜的笑,長得越來越漂亮,而小弟是結實而又調皮,長著一對睜得大大的眼睛,他正好是我所期望的男孩子。他真是一個藝術家,能精心地畫出一些飛機、高射炮、戰車和其他許許多多的軍事發明。”

快樂隻能麻痹一時的神經,現實畢竟是有著諸多苦難的。這個貴族千金這時候第一次感受到了生活的窘迫,他們蓋房子的錢甚至都是慰梅從美國寄過來的,老金憐惜而又無計可施地表示:“她仍舊很忙,隻是在這種鬧哄哄的日子裏更忙了。實際上她真是沒有什麼時間可以浪費,以致她有浪費掉她的生命的危險。”

可是即使這樣的快樂,對於他們都是奢侈的曇花一現。

1940年12月,思成從四川回來以後就被任命為中央研究院的研究員,聯大搬遷的事情終於有了結果,對他們來說卻並不是一個好消息——中央研究院、中央博物院、同濟大學和營造學社等多家文化學術機構都遷移至重慶西邊大約二百英裏、長江南岸的一個小鎮——李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