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初始,思成和徽因本有機會追求更好的物質條件——日本人伸過來的“橄欖枝”,雖然充滿了虛偽和惡心的討好,至少能保證健康平穩地繼續學術研究。可是,他們連猶豫都沒有,鄙夷地躲開了那誘惑的黑爪,以平安的生活和健康的身體為代價。

戰爭中期,他們也是有機會離開這片貧瘠的土地的——費正清夫婦了解他們在李莊的健康情況和窘迫狀況後,多次勸他們去美國治療、生活。他們都是婉言謝絕:“我們的祖國正在災難中,我們不能離開她,假如我們必須死在刺刀或炸彈下,我們要死在祖國的土地上。”他們在用行動詮釋著艾青的那首詩——假如我是一隻鳥,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這被暴風雨所打擊著的土地,這永遠洶湧著我們的悲憤的河流,這無止息地吹刮著的激怒的風,和那來自林間的無比溫柔的黎明……——然後我死了,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裏麵。

最最困窘的時候,日軍已經深入祖國的腹心,攻取貴州直逼重慶,她每天以虛弱的身體高聲朗讀著“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和“塞外忽聞收薊北,漫卷詩書喜欲狂”,以從古人那裏汲取的勇氣和信心鼓舞著身邊的朋友和孩子。兒子從誡後來問她,如果當時日本人真的打進四川,他們打算怎麼辦?她柔和而堅定地說:“中國念書人總還有一條後路嘛,我們家門口不就是揚子江嗎?”古有文天祥,今有陳天華。中國的文人是寧死不屈的,是能夠以自己的血喚醒蒙昧的世人的。林徽因雖為女子,內裏卻絕對有中國讀書人的傲骨!

不論如何,最最艱難的日子已經過去,1945年8月15日,是全中國人民永遠不能忘懷的日子。勝利的號角吹響,全國都沸騰了,希望的曙光衝破重重黑夜,照到了每個人心底——是太陽要升起來了嗎?是苦日子要到頭了嗎?此時的徽因獨自躺在李莊那行軍床上,等待著重慶辦事的思成歸來——八年抗日戰爭結束了!

另一個好消息接踵而至,仿佛要一次性將之前欠下的全部補給她。慰梅來了!她和思成一同回到李莊,久未見麵的兩個閨密有無數的話要對對方說。對徽因來說,這隻是一次和千裏之外的老友的久別重逢,而對於慰梅來說,她得以在戰爭的血雨腥風後重見這個親曆戰亂的女友,得以在病魔的淫威肆虐後再會這個鬼門關上走過一遭的知己,得以撫摩她病中蒼白的臉龐,得以聆聽她溫和的聲音……這些,都是失而複得的美好。

慰梅將她帶到了重慶,徽因五年來第一次離開她破舊的小屋,呼吸到了自由而甜美的外麵空氣。盡管身體並不允許,可是她如此熱愛倚坐在茶館靜靜地看著外麵喧鬧的世界,看著沐浴在陽光下的人間百態。她的兒女都已經長大,兒子英姿颯爽,頗有一股子英氣,女兒梁再冰亭亭玉立,就像是當年的她。她一直以來繃緊的弦突然得以放鬆,心靈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和。

慰梅的出現帶給徽因的不隻是自由的空氣,她請了一個當時很著名的美國胸外科醫生裏奧·埃婁塞爾博士為徽因做了檢查,詳細地詢問了她的病史後,醫生善意地對徽因隱瞞了實情,卻不得不把那個悲傷的事實講給慰梅——這個東方美人的兩肺和一個腎都已感染,殘破的身體幾乎達到了極限,最多五年就會香消玉殞。

這些話如同當頭一棒,慰梅幾乎不能接受這個悲訊——徽因吃了那麼多苦,受了那麼多罪,等了那麼長時間,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了,卻迎來了這樣的黯然。

慰梅什麼也沒告訴徽因,她也並沒有問。許是從慰梅強顏歡笑的眉梢眼角看出來什麼,許是從慰梅欲蓋彌彰的笑聲中聽出了什麼,許是從醫生的欲言又止中感受到了什麼……甚至什麼都不用,長久以來的身體狀況和病痛的折磨,讓她對自己的健康狀況沒做更好的打算。慰梅後來說,我沒有告訴她,她也沒有問。我想她全知道。

可是她仍然沒有像一個普通的病人那樣沉寂在憂鬱當中,她依然每天都寫作、構思,或者是些美妙的詩句,或者是關於建築或漢代曆史的論文,她甚至還打算再寫一本。

所有的文人都有個陶淵明式的願望——“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每個文人心中,都有自己的一個對於住所的願望,滿載著所有的浪漫夢想,並不一定非常華麗,可是一定“惟吾德馨”。因此,才會有海子的“我有一個房子,麵朝大海,春暖花開”,才會有李樂薇的煙霧之中、星點之下、月影之側的“我的空中樓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