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麵
一九五〇年深秋,我剛過了十九歲的生日。一天,上級突然通知我,把我從大西北調到了遙遠的首都北京。不久,又跨過了鴨綠江,去到更加遙遠的朝鮮戰場。從此,我就離開了偵察參謀的崗位,警衛在彭德懷同誌身邊,同歡樂,共憂患,一直跟隨了他十七年。
起初,我並不知道分配我幹什麼。
到達誌願軍司令部的當天,機關的一個負責人對我說:“你到彭司令員那裏當警衛員。”
我一聽,連問了幾聲:“是不是彭老總,彭德懷同誌?”他點點頭,我緊張了,好久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啥也不懂,文化水平恁低,怎麼給選到他那去工作?我從小就聽說過這個彭老總,在西北聽部隊老同誌講他的英雄故事就多了。所以,聽說要到彭老總身邊工作,我心裏很高興,同時又十分擔心。
“我能搞得好嗎?”
我到彭老總的辦公室報到時,辦公室主任說:“你休息兩天吧,這兩天暫且不要見他。”我心裏納悶:當警衛員怎能不見首長?見首長還要選日子?
彭總的指揮部設在一個大山溝裏。靠山腳有一些當年挖礦時留下的洞。洞內經過修整,縱橫相連,可以住人,隻是太潮濕,因而在洞口搭了一些木板棚子。彭總就住在作戰室旁邊一個小棚裏。
我很想見到彭總。他原來的警衛員鄄友才看到我有些心急,問我:“想見見他?”我連連點頭。他就叫我跟在他後麵進到小棚子裏去。他囑咐我:“他不問話,你也就別吭聲。”
友才是進去倒開水的。他推門、走路都很輕。我站在門邊,連大氣也不敢出。彭總坐在一個木頭箱子壘成的寫字台前,抬頭看了一眼,接著又低頭看文件去了。就這一眼,我著實被嚇了一跳:“這個人樣子好厲害啊!”他粗眉毛,厚嘴唇,寬肩膀,表情又像生氣又像發愁。屋子裏很冷,板壁縫裏冒出一股股白霧,凝結成了冰霜。地上有一條小水溝,流著從山洞裏淌出來的一股水,可以聞到硫黃的氣味。一張行軍床,就放在水溝旁邊。總之,這裏沒有一點叫人稀奇的東西。要不是彭總坐在眼前,我真不會相信這是中國人民誌願軍司令員兼政委住宿、辦公的地方。
出門來,我問友才:“怎麼樣,很厲害吧?”
友才說:“嗯,很厲害。不過你不用怕,他不會罵我們。有時批評幹部,幹部越大他越不客氣。這些天,我們都得小心點,他正在氣頭上!”
“不是前方剛打了大勝仗嗎?他氣什麼?”
友才坐下來,抱著腦袋搖了搖,說:“你沒聽說?咳!我們這些人,都該死!沒有把毛岸英同誌照顧好。他犧牲後,彭總好些天都這樣,吃一點點,睡一會兒,話也很少說……”
我這才知道,為什麼主任叫我等兩天才見彭總。
過了兩天,主任把我帶去見彭總了。他跟彭總報告說:“司令員,這是從西北軍區調來的警衛員景希珍同誌。”
彭總取下老花眼鏡,望著我:“哦,你是哪個軍的?”
“報告首長!七軍。”
“是彭紹輝那個軍。他叫你來的?”
我說:“不,我不知道誰叫我來的。”
他笑了笑,叫我坐下,問了我名字的寫法和年齡,然後說:“我們以後就在一塊幹啦,——抗美援朝、保家衛國,好嗎?”
我隻顧點頭,心裏高興得說不出話來。
彭總晚上有散步的習慣。他出去我都跟著他。第一天,他問我:“西北軍區叫你來,怎麼對你說的?”
我照實回答:“他們沒有告訴我,隻說調我到北京。”
“這麼說,他們是把你哄出來的?”
我說:“不!不是哄,是保密。到你這兒,我很高興,就怕幹不好。”
他突然想起了什麼,問我:“你怎麼拖到這時候才來?”
我本來是從蘭州坐軍用飛機去北京的。行前,軍區參謀長交給我一封密信,向我交代說,飛機落地就到北京了,要我拿著信直接到北京飯店找陳賡同誌。還要我注意保密,旅途上不要把信掏給人家看。我一一記住了。誰知飛機中途加油,在西安降落——陳賡同誌我沒找著,飛機又起飛了。後來,請求一個軍事機關協助,才搭上火車去北京。我敘述了上邊的情況,有點不安地說:“在西安上了火車,火車再怎麼停我也不下車了,一直到了終點站北京。可就晚了這些天。”
彭總聽了哈哈大笑起來:“你這個小家夥,也太死板了!”
我說:“不是我死板,是上級交代了的,說飛機落地就到,還要我不要輕易對別人說是去哪裏……”
彭總拍著我的肩,說道:“對!看得出來,他們給我選來了個老實的小夥子,一個好兵!”
慰問品
從我們誌願軍跨過鴨綠江那天起,祖國人民便全力注視和支援著這場關係到新中國生死存亡的戰爭。
不久,各類生活物資也大批運到了前線。這當中,有一些包裹、箱子,寫明直接寄給誌願軍司令員彭德懷同誌。裏麵大都裝著煙、酒、糖、茶和罐頭等食品,還夾著一些信,向他表示慰問,要求他一定領受祖國人民的心意。
軍郵知道彭總的脾氣,不敢把這些東西直接送到他那裏去,總是朝我住的地點搬,一下子把屋裏屋外都塞滿了。彭總看到了,對我說:“你就負責把這些東西管起來,分下去。”還告訴我,要分得公平合理,附近的機關部隊都要有一點。第一次分不夠下次再補。還說,分到東西的單位,要寫一封給祖國人民的感謝信。
一天,我正忙著分發慰問品,辦公室有個幹部派了通訊員來,留這個、要那個,打算當場拿去一些東西。我不讓他拿,我說:“司令員有指示,這個事我管。”一會兒,那個幹部親自來了,說:“你是不想幹了吧?不想幹了就到三八線上去!”我說:“三八線就三八線,你這是什麼作風?”我們吵起來了,叮呀當的,不可開交。彭總走出來,問了問情況,當著我的麵把那個幹部批評了一頓。彭總對我說:“我支持你,就按你的主張辦,誰也不能私自裝腰包!”
晚上散步的時候,彭總還對我說:“你今天做得對!管‘公’的人就要這樣:第一,自己不貪;第二,別人不送;第三,敢把厚臉皮的上司、熟人擋回去。有這三條才保得住一個‘公’!”
這三條,我記得很牢。這不隻是因為他當時說了這樣一番給人深思的話,而是在此後的十七年中,我在他的行動上看到,他就是這樣管“公”的。他管的是很大很大的“公”,掌的是很大很大的權,卻從沒有說過他自己需要什麼,更沒有叫我到哪裏去要過什麼。直到今天,我也說不上他有什麼嗜好,總是給他什麼穿就穿什麼,給他什麼吃就吃什麼。他除了領取自己的一份薪金,從來沒有占用過非分的東西。他應得的那一份。還經常地拿出來幫助這個、幫助那個。
指揮所裏
雨季到來了。
彭總的小板棚是頭頂漏水,四壁淌水,地下流水。正在這時,來了祖國人民的慰問團,同來的還有一些朝鮮人民軍的戰友和鄉親。
開頭,我隻顧忙著招待客人。後來,看到慰問團和朝鮮同誌都往彭總的小板棚走去——那裏出啥事了?我連忙跑去。祖國人民慰問團和朝鮮同誌圍在彭總的辦公台前,像在瞻仰一個年代久遠了的古跡,靜靜地肅立著,隻聽得從辦公台上邊那張遮漏的雨布上,發出均勻的嘀嗒嘀嗒的水滴聲。
“小同誌,我們彭總平時就坐在這兒?”一個戴眼鏡的老同誌問我。
我說:“是的。彭總忙得很,能安靜地在這兒坐一會也難得咧!”
那個老同誌推了推辦公台,並在一起的木頭箱子發出吱吱吱的響聲。他轉身又從彭總行軍床上抱起了那床被漏下來的雨水浸濕了一大塊的發潮的被子,讓人們看了一陣,然後問我:“他在這兒安睡片刻的機會都難得,對嗎?”
我“嗯”了一聲。
這個老同誌又去摸了摸濕漉漉的板牆,激動地拉著長聲說:“這裏呀,住著百萬英雄大軍的統帥,這裏就是他的指揮台。就是從這裏,發出了使敵人膽寒、人民歡欣的號令;從這裏,我們看到了我們的軍隊為什麼無往而不勝!”他同我使勁地握手時,我看到,他的眼眶內閃動著淚花。
不久,朝鮮人民軍派來了一個工兵連,要給彭總把屋子重新修過,但彭總隻叫他們修理通訊人員和我們警衛排住的房子。以後,不知是國內還是朝鮮,給彭總送來了一個大電爐。這個電爐像一麵大鏡子,可以平著、豎著烤。每到晚上,電動機響起來時,彭總屋子裏立刻熱烘烘的。半夜,連我們睡在隔壁屋子裏也蓋不住被子了。因為他等我們睡下後,就把電爐移來放在門口,並且把爐嘴對著我們的鋪位。我們發現後,又把它調了過去。但第二天起來,我們發現電爐又轉過臉來了。有時,夜裏他要辦公,電爐不便搬動。他就把自己的被子、軍毯、大衣悄悄地蓋在我們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