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讚揚彭總的老同誌,不知是不是郭老?當時我不認識他,後來從電影上看,覺得有點像,但有的同誌又說是作家巴金同誌。不管是郭老還是巴金,他們的話說出了我們解放軍、誌願軍戰士共同的體會:一個百萬大軍的統帥和他統帥的士兵過一樣的生活,這個軍隊自然是臨危不懼、一往無前的!
仗打得很緊張的時候
頭一年吧,仗打得可緊張了。白天,晚上,彭總難得倒在床上睡個覺。有時睡,也隻是脫了鞋坐在行軍床上,或者坐在我給他鋪了一塊棉墊的木箱上,背靠著牆,那麼養養神而已。參謀人員報告了情況,他便馬上走到地圖跟前做標記,作指示。
當前沿正進行戰前準備的時候,或者暫時聽不到新的戰況的時候,彭總就在屋子裏轉,在外頭轉,有時一轉兩三個小時,不說話,也不吃不喝。我們喊他,他聽不見;催急了,他還難免罵兩句,他不讓別人打斷他的思路。
前線的戰況,彭總的心情,我們都可以從他的臉上看出來。他從不隱藏自己的喜怒哀樂。遇到戰事不順利,我們便看到他表情嚴肅,眉頭緊皺,忘了吃、忘了喝,有時凝神靜思,有時迅速地走動。這時候,指揮所裏,人們走路、咳嗽都格外小聲。打了勝仗,他就喊叫:“小鬼,拿東西來吃!”他吃,也叫大家吃。有時他還哼上幾句湖南花鼓戲,逗得大家發笑。
我還記得。他有時實在困極了,就坐在木頭箱上,背靠板牆,眼睛閉著。但是右手還是捏著電筒,左手還拿放大鏡,嘴裏喃喃地說著什麼。在那些日子裏,這就是他難得的睡眠了。這樣的睡覺,每次最多也不過十來分鍾。一醒來,他就問:“有誰來過沒有?”怎麼會沒有人來呢?多少條戰壕連到他那裏啊!但是誌司首長和同誌們對他非常體貼,隻要不是極其緊要的事。就不讓我喚醒他。後來他察覺了,先是批評我,然後又向我講道理。還說:“解決這問題。我要‘自力更生’!”從此,為了使頭腦保持清醒,他時常跑去外邊走一走,哪怕是風雪連天的冬夜也是這樣。出門前,他總要打聲招呼:“我去透透氣。”意思是有了情況,叫值班員及時報告。常常剛到洞外,情況就來了,他抓起一把雪擦擦手,再把冰涼的手在腦門上按按,又奔向了自己的指揮位置。
彭總的身體很好,在朝鮮那樣勞累,也不生病,連感冒也很少。往後的十幾年也如此。隻是有一點輕微的腸胃病,有點痔瘡。他什麼藥也不吃。他說,防病最好的方子是勞動和鍛煉,治病的最好方子是多喝水。更沒有見他吃過什麼補藥。從朝鮮回國後,傅連璋同誌拉彭總去檢查身體,他說:“我才不去。你們醫生亂彈琴,沒有病也要查出幾分病來。我自己還不知道自己!”其實,當時他晚上老是睡不好,離不得安眠藥,後來形成了習慣,每晚都要吃兩片或三片。這就是在朝鮮那無數的不眠不息的夜晚留給他的後遺症。
他沒有時間顧自己
有一次響空襲警報,我在洞子裏沒有聽到。見大家都往洞裏來,才忙著往彭總平時防空的地方奔去。到那裏一看,不見人!我拔腿就朝洞外跑。洞門口有人喊道:“你瘋了?”這時天剛黑,但是,洞外被敵機拋撒的照明彈照得明晃晃的,一股股聲浪衝進洞子裏來,震得人耳朵發麻。我顧不得看敵機的來去方向,也顧不得看哪些地方挨了轟炸掃射,直朝彭總在門外的小屋跑去。他的小屋靠洞最近,有一個後門和洞口相通,幾步就到了。這是特意為了他能隨時進洞防空而安排的。
我剛跑出洞,就見一位幹部已經跑在我的前麵了。我們前後腳進了彭總的小屋,發現他半躺在被窩裏,披著大衣,點著蠟燭,在看文件。外頭響成了一鍋粥,屋子裏一股濃烈的火藥味,他全沒有覺得似的。
我們不約而同地大聲喊道:“走!”又一齊動手去拉彭總,他還沒有反應過來。幸好,後麵又跑來了警衛排的幾個同誌,大家連拉帶架地把他推進了洞。我們剛離開,“噠噠噠”一長串子彈就擦著屋簷掃射過來,把那張行軍床打了幾個洞,而另一間房子也被打塌了一個角。過後,他笑著說;“今天不是你們幾個把我搞進洞,我就見了馬克思了。”
事後,誌願軍政治部的甘泗淇主任把我找去,先把我表揚了一番,接著再三囑咐:“今後,你們離開彭總一步,都要給另一個同誌交代,看著他,吃的、喝的遞到他手裏。他,沒有時間顧自己啊!”途中在朝鮮,因為敵人有空中優勢,彭總外出都在天黑以後。有一天出發到一個部隊去。彭總心急,下午五時半就催著上路了。
車子走了一個小時左右,天還沒有黑盡。我正擔心:這鬼天怎麼這麼磨蹭,還不黑,可不要出事呀!正想著,事情就來了。前頭防空信號槍一響,側麵山溝裏就鑽出了一大群敵機,歪扭著,怪叫著,向我們前麵的警衛車俯衝下來。前麵的敵機剛過去,後麵的又鑽過來了:低層的轟炸掃射,上層的打著掩護。
跟往常遇到這種情況一樣,司機一個急刹車,我就把彭總拉下車去隱蔽。可是這回事情來得突然,車剛停,敵機已臨到頭上,彭總大概不願在敵人眼鼻下躲閃,甩脫了我,他站在路旁一個田坎下,眼睛盯著頭上的飛賊,罵道:“娘的!我不信你把老子吃了!”我緊貼在他身旁,準備隨時掩護他。
敵機對著公路俯衝下來,幾梭子彈打在離車子隻幾公尺的地方,我感到一陣陣熱風猛撲上臉來。但站在我麵前的彭總,不動步、不彎腰,連眉毛都沒有皺一皺。一會兒,我們前後響開了高射機槍,兩側不知什麼地方的高炮,往天上拋去一朵朵白花,白花很快連成一片白雲,敵機不敢再來了。彭總回過頭,見我站在那裏笑,像誇獎又像生氣地說:“你這個小鬼,站著幹什麼?看把戲嗎?走!”
開會回來後,首長和同誌們見著我就說;“好險啦!丟了我們的彭老總,美帝國主義還不把牛皮吹上天?”那次,我是夠緊張的了。就那一會兒,我一身汗把棉衣都浸濕了,因為甘主任第一次找我談話時就交代了:“彭老總的安全,不僅我們中朝人民關心,全世界反對侵略、愛好和平的人民都在關心啊!”後來,我還聽說了,為了彭總的安全,毛主席專門給誌願軍黨委發了一個電報。
以後多年,我常想起這一天,也常看到彭總的這個勁:不論是在什麼樣的艱險危難麵前,他不會躲閃、不會退避。好像天塌下來也就是半斤八兩;同樣,不管是什麼樣的緊急情況,他也不會忘記別人,依然在關照別人。
彭總幫我寫家信
還是晚上散步的時候。一個從安東留守處來戰地的同誌喊我:“小景,有你的信!”
“嗬,是家裏來的!”我接過信。心裏很高興。那時候,接到一封家信好不容易。我也不管彭總在麵前,蹦了幾蹦,拆開信就看。“怪了,這是誰的信?”信頭稱我哥,信尾上的名字,三個字我認不得,不知是誰寫來的。
“看不懂?”彭總看出我在作難,走過來問我。
我說:“沒什麼,一會兒我再看。”
“我來幫你看看,行嗎?”
我連說:“不用不用。”心想,家裏不知請誰寫的草草字,哪敢麻煩他?忙把信往兜裏揣。
他又說;“我也想知道祖國人民在幹什麼,他們對我們說些什麼,偏偏你又信不過我。”
我忙把信掏給他,一邊說:“寫信的這個人,我一時想不起是誰來。”
彭總接過信,跟著念出一個名字來。我一聽心裏咯噔一跳,臉刷地紅了。忙說:“行啦,行啦,快給我吧!”
他問:“這是誰?未婚妻?”
我說:“什麼未婚妻,我們家鄉的封建老規矩,從小給我說的一門親。光聽說過這個名字,從來沒有照過麵。我才不理這碼事!”說著就要伸手奪信。
彭總說:“先看看她寫的什麼,再決定理不理。好不好?”我隻好同意了。
彭總就站在灰蒙蒙的夜色裏,借著地上白雪的反光,把這封信舉在手裏,忽遠忽近地看了起來。看了一陣,他笑了:“這姑娘不錯,思想進步。她說她速成中學畢業了,說你是最可愛的人,很光榮。希望你殺敵立功,還有……”他邊笑邊說信上的內容。又問:“怎麼樣?給她寫封回信吧!”
我不好意思,說:“我才不寫哩。”
“我看應該回封信。先不說別的,人家對你表示慰問,希望你殺敵立功,總該表示個態度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