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好大門
朝鮮停戰以後,彭總回到北京主持中央軍委日常工作。一九五四年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上,他被任命為國防部長。從此,在他離開這個崗位前的六年多時間裏,他除了在中央開會和出國訪問,都是深入部隊和親臨海邊防,檢查戰備、訓練等情況。
為著中華民族不再受到外敵入侵,為著我們國家能安全地建設社會主義,他貢獻了他全部的心血。
有一次,他來到東海前哨的一個炮兵陣地上。開初,負責守護這段地帶的一個團長,對彭總提出的一些問題還能對答如流。後來,問到他們的大炮是哪年製造的,現在國外最新式的常規火炮的性能怎樣,以及他們守護的海麵前方有哪些國家的定期航線時,卻回答不出來了。
彭總的臉色有些不好了。當他又看到這個陣地的彈藥庫竟然修在前沿,結構也不符合要求時,便電閃雷鳴般地發作了:
“你們誰到過這個地方?”他問跟著他來視察的幾位部隊首長。
回答說來過,對這個彈藥庫也看出了問題,但因為其他事耽誤了改建。
“其他事?什麼其他事!還有比守住你們的陣地,防止敵人的炮彈把你們的陣地掀翻更重要的事嗎?你們嗬!你們是坐在敵人隻需要一發炮彈就能送你們升天的地方!還在忙其他事!亂彈琴!”
幾個首長都站著不敢動。他壓住了火,聲音輕了,但批評的分量更重了。“你們幾個都留在這兒,現在就著手,把這個庫房拆了重修,看還有什麼問題,你們就地研究解決。我一個月後再來檢查!你這個團長,撤職!送軍法處!”
當天,彭總在這個團部吃晚飯。當大家都入席坐好之後,他發現團長沒有來,就對我喊:“小景,去,把團長請來!”
我離席走到門外,團長就站在那裏,我拉他,他哪裏敢動?還是一位部隊首長把團長批評了一通,他才來到席前。
彭總拉著他,在自己身邊坐下:“我今天又說了錯話,向你道個歉吧!但隻錯了一句,不該說要把你撤掉,送軍法處。其餘的都對!當然,你認為不對的,可以批評我,不能賭氣不吃飯啊!”
團長的眼圈紅了:首長,是我錯了,你批評得對!
彭總又說:“都對是不可能的,大部分對就可以了。年輕人啊,想想吧,人民把一扇大門交給你來看,你就得千方百計把它看好啊!嗬,你已經承認錯了,我就不說了,吃飯吃飯!”
那個團長拿筷子的手激動地發著抖,彭總把一大夾菜送到了他碗裏。我看見,團長轉過臉去,悄悄擦去了眼裏的淚水。
要多為戰士們想想
在一年冬天,彭總到祖國南海岸視察。進入一個軍營的時候,從一座亮著彩燈的禮堂裏傳來悠揚的樂曲聲,一聽就知道那兒在舉行舞會。
彭總下了車。徑直朝營房後麵的連隊駐地走去。一個班正在討論時事。彭總進門後自己作了介紹:“我是彭德懷,來參加你們的學習,好嗎?”
這個班忙乎開了,又端水又倒茶。一個幹部端來一把椅子,戰士們又墊上一床被子請他坐。他卻坐到了戰士們的矮凳上,問:“你們討論什麼問題?”
一個戰士遞給他一張報紙。彭總看了看,和大家討論起報上的消息:為什麼一些新獨立的國家老是鬧政變?
戰士們熱烈地發表意見。大家說,帝國主義的幹涉和顛覆,新興的獨立國家沒有馬列主義政黨的正確領導,民族民主革命不徹底,等等,這就造成了這些國家長期的不穩定。
最後,彭總舉起手來:“報告班長,我發個言。”接著他就講開了,“這些國家不安寧,同誌們分析的原因都對。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們的領導不願意和大家一樣坐矮板凳、硬板凳,可能原先他們也是坐矮板凳的,後來他們就隻能坐高板凳了,比你們叫我坐的那板凳還高,高得多……”
戰士們高聲大笑起來。彭總卻站起來了,嚴肅地看了看隨後跟來的這個部隊的幾個領導幹部。接著剛才的話頭說:“那些坐在很高很高的板凳上的人,看不到士兵了,不知道士兵們在說什麼想什麼了。士兵們在學習,幹部們在跳舞……”
幾個領導幹部臉紅了。彭總接著問:“今天星期幾?你們一個禮拜跳幾次舞?”然後說,“我不跳舞,我也不反對別人跳。但你們在娛樂的時候,也要盡可能和士兵在一起。唱歌、演戲、打乒乓、下棋,怎麼不可以?大家同樂同樂怎麼不好?為什麼光搞那個東西?搞也得分個時間場合嘛!不要在營房裏搞!”
彭總最後又說:“不要因為你們自己不愛好打球,不愛唱歌,隻愛跳舞,你們就不去提倡,不去組織適合戰士特點的文娛體育活動。你們要多為戰士們想想!”
高山兵站
到西北的格爾木地區時,內地正是比較熱的時候。但在那裏,人人都穿著棉衣。大風來時,黃沙滿天,早晚還使人感到手腳都有些僵。
彭總在一個負責物資轉運的兵站,看了戰士們的勞動工地,又看了他們的住房、食堂。他摸著戰士蓋的棉被,伸手接著板棚上不斷撒落下的塵土,問幹部們:“戰士住在這樣的屋子裏不冷嗎?”
幹部說,是冷啊,這樣的房子既不擋風又不擋沙,早起時,被麵上起一層霜。不過大家沒意見,因為都知道,當前任務緊急,騰不出手來整這些,幹部也和大家一樣的吃住,所以勞動情緒還是很高。
彭總點了點頭:“很好很好!一條,大家明白了道理;二條,幹部和大家共甘苦。我們靠這兩條就能把天大的困難戰勝一大半!還要給大家解決實際問題,入冬前一定要做好防寒準備。”
彭總在這裏,和大家吃一樣的飯,還要和大家睡在大屋子裏的通鋪上。後來還是一個同誌說:“你睡在這兒,大家都擔心把你凍病,都睡不著。”彭總才同意單另住在一個地方。半夜,他又起來檢查這個兵站的哨位。
“你怎麼不穿皮大衣?”他問哨兵。
“報告首長,我們沒有皮大衣。”
“為什麼你們沒有皮大衣?”
“因為上級有規定,以一條什麼河為界,河西才算高寒地帶,發皮大衣、毛皮鞋,我們河東,沒過線,所以不算。”
第二天,彭總對這個規定專門作了調查,發現這個兵站,因為地勢高,比河西有的地方還冷些。他當即給有關部門作了指示:“按實際情況發給禦寒物品。”
說來也湊巧,十幾年後,我偶爾碰到了當年在這個地區兵站工作的同誌。他告訴我,那次彭總檢查工作以後,這一帶的高山兵站不但領到了皮大衣等禦寒物資,上級還發來了一些烤火的鐵爐,又給每個連隊發了一架當時很稀罕的鐵殼收音機。
在海軍基地
彭總的性子急是出了名的。他的時間一分一秒都安排得很緊,預定要去哪裏,幹什麼,到時候哪怕來了風暴雷霆也休想擋住他。
有一年,彭總來到青島附近一個海軍基地,準備觀看海上的一次演習。基地首長告訴他海上氣候發生了變化,問他:演習是不是延期舉行?彭總反問:“敵人要打你的話,這樣的氣候他來不來?”
基地首長隻好如實告訴他,這次演習是專為向他彙報組織的。這時氣候變了,彭總不能登上已經開到遠海的指揮艦上去。彭總問:“你們能登上去嗎?”艦艇指揮員都比他年輕得多,又是受過專門訓練的,回答當然是肯定的。彭總說:“你們能去的地方,我就能去。”
基地首長還是勸阻他,他怎麼也不聽。我對海軍的同誌們悄悄說,你們放心吧,首長結實得很。我說的是實話。就在這前不久,在這個基地附近爬山,彭總把所有的首長拉下了不說,我們有的年輕人也趕不上他。
於是,彭總坐了小舢板去登指揮艦。到了大海上,我才吃了一驚,第一次見到大湧是怎麼回事。它把海麵像一塊綢布一樣抖動開來,蕩得大軍艦一起一落的。小舢板被大浪一會拋了起來,一會又揪了下去。
彭總站在舢板前頭,拉開架勢想看準一個適當的時機往艦上跳。海軍首長勸他不聽,我把他死死拽住了,彭總把我撥拉開:“你讓開,我不要你管!”
我隻好對海軍的首長說:“彭總的安全問題請你們聽我的,往回開!”艦艇剛轉過頭,彭總坐下來氣得呼哧哧的。
後來,彭總向海軍首長提出乘快艇到演習區域參觀。人家拗不過他,隻好同意了,但快艇開得很慢。彭總又不滿意了,問艇長:“你這也叫快艇?”人家隻好加速。他又問:“這就是最快的啦?”小艇終於加到最快速度。他大笑起來:“這還差不多!”艦舷兩邊,騰起了白花花的浪濤。把我們的雨衣澆得透濕。彭總站在小艇前頭,昂著頭,望著浪花滾滾的茫茫大海,很是愜意。
酷熱的沙灘
彭總性子急,難免吃苦頭。
那是在東海前線,彭總要去檢查一項新建的國防工程。車開到中途,他問司機:“不能從沙灘上對直開過去嗎?”他大概看到了沙灘上有車轍。
司機是當地部隊臨時派來的,說:“可以開,但路不好走,有的地方可能陷車。”
彭總鼓勵司機:“不怕它陷,陷一兩下也比多繞幾十裏路強。”
司機還是有點猶豫。我也看到,沙灘上坑坑凹凹的,走起來太顛簸。但我知道他的脾氣,隻好鼓勵司機對直開。
車開上沙灘地,幾次陷進沙坑裏開不動,司機頭上大汗直冒。
這時正值酷暑季節,烈日當空,海上微風不起,沙灘上被曬得騰起一片晃眼的金星。車裏很快就變成了一個蒸籠,悶熱難當,彭總的軍衣也汗濕了。
車子終於熄了火,再也不動了,這兒正好在沙灘腹心,離目的地還有十來裏。
“好,你慢慢修,我們下車走。”彭總說著就下車往前走。
“首長!”我們已經走了十幾步了,年輕的司機趕了上來,擦著滿臉的汗水、淚水說道:“對不起首長,我沒完成任務!”
彭總說:“這不怪你呀!怪我出了爛點子。沒什麼,你再修修,不行的話隻好回去搬救兵了。”
小夥子沒聽見,帶著哭聲說:“首長,我技術不過關,我……”彭總拍了拍司機的頭,把他安慰了一番。
走到目的地的時候,彭總的衣衫都擰得出水來。當地部隊的首長一個個看著驚呆了,要他趕快去洗澡、更衣、休息。他沒顧這些,立刻帶著他們去檢查工事。
晚上彭總叫我去問,司機趕來了沒有?我問明後告訴他,他早開車回來了,一直躲著不敢出門,彭總又叫人把他找來,問了他的姓名、年齡、參軍時間、開了幾年車,等等;又問為什麼沙灘上有別人開過的車印。司機說,他是個新手,技術不行。彭總跟他講開了朝鮮戰場上的司機,怎樣鑽過地麵上的炸彈坑,又躲過頭上敵機襲擊的故事,最後他把自己的一個筆記本送給了司機同誌。我記得,彭總在本子上寫著:“學習政治,鑽研技術,為建設強大的現代化的國防軍而奮鬥!”並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不能叫一個同誌受委屈
彭總很嚴肅,批評人的時候很尖銳,但他是講道理的,也允許別人反駁。有時當場向被批評者認錯,有時把別人反駁意見中的合理部分當場記下來,表示查實後解決。
我自己就遇到過這種情況,軍銜評下來的時候,我不滿意,在黨小組會上和一個幹部頂起來了,幾天情緒不高。
彭總知道了,把我狠狠批評了一頓:“計較這些幹什麼?那一個花叫你光彩到哪裏?這些事情怎麼好意思去爭啊!”他還跟我講了許多道理。我一直記得他常講的一句話:多少革命戰士在行軍的道路上負傷倒下來後,連腳上一雙好點的鞋子也主動拔下來給戰友,好讓同誌們往前趕路。
這次我因為正在火頭上,也就同彭總爭辯起來了:“你完全把情況搞岔了!我是爭軍銜嗎?我是對組織沒搞清我的情況不服!主任說我到這裏來之前是班長,我說不是,是啥請他了解了解。我要那個花幹啥?又不是吃得的!”
彭總一聽不是那麼回事,就叫我坐下來慢慢說。我說,我來這之前當過一年排長,半年見習偵察參謀。彭總馬上喊主任來,要他搞清楚,原來我的檔案裏對這段情況記載的不夠明確。
過了一段時間,彭總對我說,你的情況弄清楚了,和你自己說的一樣。我說,清楚了就行,我再不說別的。彭總說:當然得參照你來時的級別評定軍銜!這不是多一個少一個花的問題,是如實地承認一個同誌的曆史。爭那些東西,鬧那些東西是要批評的,但合理的意見要聽,該解決的要解決,不能叫一個同誌受委屈。
毛主席了解我
彭總任國防部長時,曾帶我們專程去韶山瞻仰毛主席舊居。他在毛主席早年一幅全家的照片前停了很久,對我們說:“這就是毛主席一家,毛主席就生長在這個屋裏。這個屋給中國人民的貢獻好大啊!”
他對引他參觀的當地領導說,要想法把屋子加固,牆基屋瓦都要常檢修,要防漏防蛀,但不要把原來的樣子改變了。他說,讓外國的同誌來看看,一個人隻要掌握了真理,哪怕他從這樣的茅屋裏走出來,他也會在這個世界上起偉大作用的。
我常聽他說:“我是個猛張飛,沒啥大本事,後來上井岡山找到了毛主席,學了點馬列,這才真正懂得怎樣鬧革命,怎麼給老百姓辦事了。”
彭總對一個人的好感和愛戴,很少用語言來表示。但在他身邊久了的人,都能發現彭總對毛主席的熱愛,雖然言語不多,卻感人至深。
他在中南海的住地離毛主席最近,凡是有人來他家,他都特別說明汽車從哪道門、哪條路上來,又叫我們老早在門口等著,讓來車開得慢些,不要鳴笛。他沒有向我們說過原因,我到後來才知道:這是因為毛主席有夜間工作的習慣,彭總怕車聲影響毛主席的睡眠。
彭總晚上有吃安眠藥的習慣。夜間電話一來,我們都特別注意,馬上拿起聽筒,不讓鈴聲把他吵醒。但我發現,他好像仍在聽著我們通話的聲調。凡是毛主席那裏來的電話,他總是不等我們去請,馬上就出現在電話間。多少次,我看見他接到主席的電話後,用冷水洗洗臉,很快就大步向毛主席住地走去。
彭總出國訪問時,經常是每到一地,都被大群大群的人圍著歡迎。有一次幾個像是很有學問的老頭攔住了他,嘰裏呱啦說了一大通。從翻譯口中,我聽出他們在一股勁地稱頌他:“百戰百勝的中國將軍!”“創造戰爭奇跡的英雄!”“第一個打敗了美國軍隊的統帥!”等等。彭總聽到後,馬上收斂起笑容,回答說:“你們搞錯了人,我不過是一個普通軍人,打過勝仗,也打過敗仗。至於打敗美國侵略軍的,是朝鮮和中國的英雄人民和軍隊,英明的統帥是毛澤東同誌和金日成同誌!”後來,我還聽彭總對翻譯說:“以後有人給我吹這樣的牛皮,你不要翻譯了。你對他們說,這是假話,是別人胡吹的!說我彭德懷聽了這話就要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