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魁探親的地方,是解放軍三〇一醫院。為什麼一個“囚犯”能得到這樣的高級醫院的單獨病房?後來我們才知道,起初他也隻是被送去一家普通醫院治療,後來,是一位部隊領導送呈的一份報告書上麵的一行批示,才使他到了這兒。批示上麵明白地寫著:立即送三〇一住院,及早手術,盡全力治療。末尾是兩個人的簽名:周恩來、葉劍英。
“四人幫”及其爪牙大概是在無力阻擋這項批示的情況下,才想出了把這病房的門窗從上到下都糊上報紙,繼續對他進行隔離的辦法。彭德懷要求護士去掉,護士說:“要給警衛戰士說。”彭總大怒,拍桌子說:我不是145(是病床號),是廬山那個彭德懷!住院了,你們還不放心!我不住這個月婆房!我回去住監獄!
過了幾天,梅魁又得到通知,叫她再次去醫院,動員她的伯父接受手術。
梅魁進了病房,向躺在床上的伯伯輕輕喊了一聲,他沒有應聲。她以為他睡著了,便靜靜地坐在床前。不一會,他轉過頭來了,他臉比前番更為蒼白憔悴,聲音是嘶啞的:“梅魁,我得了這麼一種病,唯一的治療辦法就是手術。”
“你怕嗎?醫生說,開了刀你的病就會好的。”
他慘淡地一笑:“我還怕什麼啊。對我來說,再沒有什麼好怕的了;對於痛,對於死,我都無所謂!”他從床上挺身坐了起來,“我隻怕,我的話再也找不到地方說了。我知道,上了手術台,我可能就下不來了!我給他們提了,今天讓我見毛主席,明天我上手術台。上哪裏都行,就是一死,也心甘情願!”
“這,可能嗎?”
“不可能,那就讓我見見周總理,見見朱老總;可是他們不聽這些,隻說你要手術,要手術!”他突然跳到地下來了,激動地走來走去(這次他穿的病號服,有褲帶了)。“我的問題不能解決,我要手術幹什麼,我要這條命幹什麼!梅魁呀,我就是這個‘機會主義’呀,我就是這個‘機會主義’到死呀!”他大聲喊叫,引來了兩個醫院工作人員和領梅魁來的老李,可是他卻旁若無人,依然仰頭呼號著:“我們這個黨呀,叫國民黨特務搞爛了。我有話要和毛主席說。不把我的話說出來,我是不做什麼手術的。我留著這條命,就是要盡到我這個共產黨員的責任!”他激動得氣喘籲籲的。
老李輕輕推著梅魁,意思是說:“你怎麼不說話呀!”可是梅魁隻有哭,什麼也說不出來。
醫院一個工作人員說,他是三〇一醫院黨委的。代表他們黨委告訴彭總:做手術的決定,是根據周總理的指示,手術方案也是經總理親自批準的。“希望你相信我們的診斷,你的病情需要及早手術。”
衝動、緊張、難受的彭總安靜地坐下來了。他望著這個醫務人員,似乎在判斷,他的話可是當真。
三〇一黨委的人又說:“總理、葉帥都很關心你。指示我們盡全力把你治好。我們也有這個信心,希望你能配合我們。”
於是,彭總很幹脆地回答:“那就動手術吧,那就動手術吧!我隻有一個請求:在我不行了的時候,麻煩你們告訴他們,來看看我就行了。”
等旁人走後,他又對梅魁說:“你說,剛才這人說的是真話嗎?”“我看是真的!”梅魁說了上次周總理派人到她工廠來看她的事。
彭總感慨地說:“周總理,我們共事三十多年了,他是了解我的。明天,你就給他寫封信吧,告訴他,我快死了,是的,我明白,我快死了。死有什麼,我現在死,七十五,已經是高壽了。他,朱老總,要知道我彭德懷快死了,一定會來看我一眼的。”
梅魁點頭應允了。但他又擺擺頭,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算了算了,你不要寫,不要寫,不要叫他們為難。他們都有難處啊,不然,他們早來看我了!”
這次分手時,彭總又一次叮嚀:“千萬不要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