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15章水井
我老家的水井跟別處的不一樣。
我家老家是一個山村集市。窄窄的一條青石街被矮矮的杉皮青瓦房子擠夾著,十分的古典,也十分的滄桑。像拍電影《芙蓉鎮》的那王村,又比王村多了一些幽深的韻味。老家的青石街不長,大約兩百米的樣子。街麵上卻安了兩口水井。說是水井,其實是兩個大木枋,直徑在四尺左右,高三尺的樣子。水是從墟背小河南岸的山穀裏引過來的,潺潺湲湲,幾乎是長流不懈。說長流不懈,其實不然,四十餘戶兩百多人吃喝洗用,不長流不懈是不行的。
水滿了大木枋,便從枋沿切下的一個兩寸深的凹口瀉下來,一脈清流,三尺玉柱,撞在地上嘩嘩啦啦地響,我便喜歡上了這水。西街的水井離我家隻有三十來步遠,母親一不留神,我便踉踉蹌蹌地奔過去,赤著小腳,像是看見了最可親的夥伴,伸出胖嘟嘟的小手,不住地去抓它撩它。來挑水的大哥大姐看見我玩水的模樣,便高興地哄我去抱那玉柱。大哥大姐們笑岔了氣,母親才發現我到了水井旁,趕忙跑過來,把水淋淋的我抱回去,一麵笑著罵大哥大姐是“這些冇屁眼的”。我的屁股有沒有屁眼,我不想知道,但母親把它扇得火辣辣的疼,我卻十分清楚。五歲的丁當是不懂得汲取教訓的,第二天,我又“故伎重演”,結果害得那天下午經常把我背在後脖子上“騎馬”的鄰居滿叔,弄了一脖子和一脊背的稀屎。滿叔氣得把我墩在地上,母親卻笑得彎下了腰——哎呀呀呀呀,直喊肚子疼。
發了兩天燒之後,我再也不敢去水井玩水了。但對水井卻一直別有深情,仿佛那是我的孿生兄弟。
水井引水的管道是村裏的漢子們從山上砍下毛竹,疏通竹節之後,一根連一根構架起來的。那時候,父親是生產隊的隊長,砍毛竹,通竹節,架竹管,都是在父親的帶領和指揮下進行的。看著堆在街麵上的上百根大青竹,我的胸懷便洋溢著一股按捺不住的豪情,好像那些竹子都是我從山上砍下來背回來似的,那種成就感,我比父親還強烈,雖然我連半截竹子都背不動。
新的竹管換好後,父親可以有大半年的清閑,不必每天收工回來就削竹尖子和杉樹皮尖子。半年後,日曬雨淋的竹管開始開坼,管子開了坼,水就會噴漏出來,水井就麵臨著斷流的危險,父親收工之後的中午和傍晚,就有了做不完的事情。
“尖漏”是父親的拿手好戲。先用篾片把開坼的竹管捆紮起來,然後用竹尖釘進篾箍裏,把竹管裹緊,讓坼縫眯合,最後再拿杉樹皮削成的杉皮尖把篾箍的縫隙尖實。一個篾箍挨一個篾箍,一直到竹管不漏水了才罷休。當然,“尖漏”還要講究方法的,必須從竹管沒開坼的兩端用篾片箍起,要不然,就會像猴子摘包穀,越“尖”越漏得長。父親熟諳此道,一架木梯,一個竹簍,一紮竹篾,父親常常是簍空篾盡,伴著水井嘩嘩的水流聲,他渾身濕淋淋地凱旋而歸。看著斷而複流的井水和健步而歸的父親,我就覺得父親真的像一個英雄。有時候,我跟父親一道去“尖漏”,回家的時候,我昂首挺胸,比父親還豪邁還雄壯,那種氣概隻有楊子榮才比得上。
聯產承包開始了,生產隊解散之際,我到省城讀書去了。待我假期回來,老家的水井已經變了樣子。青石街要過拖拉機,西街的水井拆了,東街的水井也改成了磚砌的水泥井。一條塑膠管道從南山坳斜插過來直達水井,雖然沒有竹管的曲折、繁複和渾厚、古樸,卻顯得簡潔而快捷。盡管起初父親很有一些失落,但他擰不過曆史的腳步,畢竟現代文明把他從原始的勞碌中解脫了出來,他可以一心一意去做他自己的事情了。往後,我也便與老家的水井逐漸疏遠了起來,整年累月地在異地他鄉為衣食住房奔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