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紀一百三起屠維作噩己酉正月,盡二月。
高宗受命中興全功至德
聖神武文昭仁憲孝皇帝
建炎三年金天會七年己酉,1129春,正月,庚辰朔,帝在揚州。
京西北路兵馬鈐轄翟興訴翟進死事於朝,乞遣重臣鎮守。詔以興為河南尹、京西北路安撫製置使兼京西北路招討使。
時叛將楊進據鳴皋山之北,深溝高壘,儲蓄糧餉,置乘輿法物、儀仗,頗有僭竊之意;詐言遣兵入雲中府,複奪淵聖皇帝及濟王南歸,欲以搖動眾心,然後舉事。東京留守杜充遣使臣王漢詣伊陽縣見興,使圖之,且檄報進悖逆顯著,請興破賊。於是興與其子琮率鄉社擾劫之,戰無虛日矣。
辛巳,金元帥左都監棟摩卒。棟摩,太祖異母弟也,後追封吳國王,改封魯王,諡壯襄。
乙酉,通問使劉誨等自河東還行在。
先是誨與其副王貺通問至金,金人遣之,並遣祈請使副宇文虛中、楊可輔,虛中辭曰:“虛中受命迎請二帝,二帝未還,虛中不可歸。”於是留虛中而獨遣可輔。誨、貺與可輔偕至行在,帝嘉其勞,以誨為朝奉郎。
甲午,金以南京留守韓企先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知樞密院事,以劉彥宗歿,代其任也。旋念彥宗舊勞,起複其子筈直樞密事,加給事中。
丁亥,金人破青州,權知州魏某為所殺;又破濰州,焚其城而去。牛頭河土軍閻皋與小(校)〔教〕頭張成率眾據濰州,皋自為知州,以成知昌樂縣。
初,山東盜劉忠,號“白氈笠”,引眾據懷仁縣。禦營平寇前〔將〕軍範瓊在京東,遣其統製張仙等擊之,忠偽乞降。是日,仙與將佐入忠壁撫諭,忠留與飲,伏兵擊殺之,逐其眾。瓊怒,屢與忠戰,皆敗績。忠自黥其額,時號“花麵獸”。
己醜,奉安西京會聖宮祖宗禦容於壽寧寺。
懷德軍節度使、檢校太保占城國王楊卜麻疊加檢校太傅;大同軍節度使、檢校司空真臘國王金裒賓深,懷遠軍節度使、檢校司空闍婆國王悉裏地茶蘭固野,並加檢校司徒;皆用南郊恩也。時占城以方物來獻,因有是命。
辛卯,陝西都統製軍馬邵興及金人戰於潼關,敗之;乘勢攻虢州,又下之。陝州安撫使李彥仙即以興知虢州。
甲午,上元節,有南僧被掠至拉林河者,夜,以長竿引燈球,表出之以為戲,金主見之,駭曰:“得非星邪?”左右以實對。時有南人謀變,事泄而誅,故金人疑之,曰:“是人欲嘯聚為亂,克日時,以此為信耳。”命殺之。
乙未,京城留守杜充襲其統製官張用於城南,不克。
用與曹成、李宏、馬友為義兄弟,有眾數萬,分為六軍。成,外黃人,因殺人投拱聖指揮為兵,有膂力,善戰,軍中服其勇。友,大名農家,始以巡社結甲,夾河守禦。用與王善皆受宗澤招安,澤卒,乃去。及充為留守,又受招安,用屯於京城之南南禦園,善屯於京城之東劉家寺。時嶽飛自太行山王彥軍中歸京城,為統製,與桑仲、李寶皆屯於京城之西。充以用軍最盛,忌之,乃有圖之之意。前一日,眾入城負糧,詰旦,充掩不備,出兵攻用,令城西諸軍皆發。用覺之,勒兵拒戰。會善引兵來援,官軍大敗,李寶為所執。
金人既棄青州去,軍校趙晟據其城。會直顯謨閣新知青州劉洪道自濰州之官,至千乘,晟出不意,遂出迎。洪道謂晟:“但交割本州民事而已,軍馬則公自統之。”晟喜,迓之而入。洪道入城揭榜,百姓在軍中願歸者,給據放還。於是晟之黨十去六七。
戊戌,徽猷閣待製、提舉杭州洞霄宮晁說之告老。帝曰:“是嚐著論非孟子者。孟子發明正道,說之何人,乃敢非之!可致仕。”尋卒。
禦史中丞張澂,以邊事未寧,請詢於眾為禦敵之策。
吏部尚書呂頤浩言:“今敵騎漸逼京東,百辟皆言強弱不敵。臣願廟算先定,陰為過江之備,而大為拒敵之資,申飭諸將,訓習強弩,以俟夾淮一戰,此不易之策。夫彼之所長者騎,而我以步兵抗之,故不宜平原曠野;惟扼險用奇,乃可掩擊。又,水戰之具,在今宜講。然防淮難,防江易,近雖於鎮江之岸擺泊海船,而上流諸郡,自荊南抵儀真,可渡處甚多,豈可不預為計!望(製)〔置〕使兩員,一自鎮江至池陽,一自池陽至荊南,專提舉造船,且詢水戰利害。又,駐蹕維揚,當以一軍屯盱眙,一軍屯壽春,以備衝突。”
戶部尚書葉夢得言:“兵,機事也,不度時則為難,今視去冬又為難矣。去冬金但遊騎出入陝西、河北,未知總眾者何人;今主兵乃尼瑪哈,且親至濮及開德矣。向者開德、大名、東平三大鎮,鼎足而立,今惟東平巋然獨存,以當宋、魏之衝,而滄州孤絕在後。又,南京最重,而敵騎已至楚丘。且靖康之失,在固守京城而不知避也,事有緩急,必當從權。伏望陛下通下情,遠斥候,如必欲過江,則亟降詔以諭中外,則人心安矣。臣又願飭諸要郡,東則鄆、徐、南京,西則廬、壽、和州,南則唐、襄、荊渚,各立軍數,使之召募,仍命大將與帥參治,複選近臣為總帥以節製之。又,乘輿或至兩浙,則鎮江、金陵尤當先治。陛下毋以宇文虛中奉使未回,意和議為可恃也。靖康正緣恃和議而墮敵計,今安可待萬裏之報哉!”
起居郎兼權直學士院張守言:“金人自去冬已破澶、濮、德、魏,而遊騎及於濟、鄆。雖遣範瓊、韓世忠會戰,而二將未可恃。臣謂今日莫先於遠斥候。昔三國時,烽火一夕五千裏;而前日北京失守,再浹始知。今之為策有二:一防淮,二渡江。若屯重兵於楚、泗及淮陰三處,敵亦未能遽犯。然恐我師怯戰,望風先潰,及舟楫拘於岸而敵亦能斬木係筏以濟,或以精騎間道先絕吾渡江之路,此可患者一也。我若渡江而宿重兵於升、潤,敵亦未能遽侵,然去中原益遠,民心易搖。又,行在兵多西人,不樂南去,或生意外之事,維揚亦須留兵,則扈衛勢弱,此可患者二也。惟其利害相形,遂不能決。若為中原計而幸敵不至,則用防淮之策;若為宗社計而出於萬全,則用過江之策。然權其輕重,勢當南渡,而別擇重帥以鎮維揚,則中原不患於搖動;明諭諸軍以禍福,則西人不患於不樂。升、潤亦擇重帥使當一麵,則兵分勢弱,亦非所患。明詔大臣,預區處以俟探報,探報速聞,則在我之計可得而用也。”
時群臣奉詔論邊事者,黃潛善等請皆送禦史台抄節申尚書省。
庚子,詔:“有警而見任官輒搬家者,徒二年;因而搖動人心者,流二千裏。”由是士大夫皆不敢輕動。
京東東路安撫使劉洪道,以趙晟首亂青州,賊心難製,欲殺之,乃好謂晟曰:“萊州不遭兵火,戶口富饒,煩公為守,如何?”晟曰:“諾。”洪道密遣人告權知濰州閻皋、權知昌樂縣張成,使伏兵中途邀擊。晟以其眾行至秬米寨,不虞皋、成之圖己也,遂懈而不整。遇伏發,大敗,晟死。洪道以成知萊州。
洪道既殺晟,遺民複還,軍府浸盛。統製濱州軍馬葛進,以洪道得青州因己所致,欲奪之,乃與知濱州向大猷引兵至城下。洪道見衷甲,遂闔扉不納,而縋酒肉以犒師。進怒,攻北城,據之,洪道與軍民居南城以守。進遣大猷入南城計事,洪道囚之。
京城統製官張用、王善為杜充所疑,乃引兵去,犯淮寧府。充遣統製馬皋追擊之,用、善並兵擊皋,官軍大敗,屍填蔡河,人馬皆踐屍而渡,至鐵爐步而還,官軍存者無幾。用以一騾送李寶歸京師。
於是善整兵欲攻淮寧,用不可,曰:“吾徒所以來,為乏糧耳,安可攻國家之郡縣?”善曰:“天下大亂,乃貴賤、貧富更變之時,豈止於求糧而已!況京城已出兵來擊我,事豈無名乎!”用曰:“汝攻陳州,吾當往蔡州。然兄弟之義,文字勿絕。”乃命諸軍束裝。翼日,善鳴鼓進,雲梯、天橋逼城下,守臣馮長寧命熔金汁灌之,焚其天橋。用勸善勿攻,善曰:“安有小不利而遂止,當俟鴉頭變白,乃舍此城耳。”用引其軍去。善圍淮寧久之,東京留守杜充遣都統製陳淬來援,善乃退。
時知潁昌府、直寶文閣郭允迪已降金,有舉人陳味道者,與知蔡州程昌善,金遣味道以旗榜招之。昌既見味道,使人探其囊中,得金檄文;昌大驚,聚官屬,執味道,釘之,磔於市。
丙午,金左副元帥宗翰破徐州,守臣龍圖閣待製王複死之。
初,宗翰自襲慶引兵欲趨行在,遂圍徐州。複率軍民力戰,外援不至,城破,複堅坐廳事不去,謂宗翰曰:“死守者我也,監郡而次無預焉,願殺我而舍僚吏與百姓。”宗翰猶欲降之,複大罵求死,由是闔門遇害。城始破,武衛都虞候趙立巷戰,奪門以出,為金兵所擊,以為已死,夜半,得微雨,漸活,乃殺守者,潛入城,求複屍,埋之,遂陰結鄉兵為興複計。宗翰既去,軍民請舉人鄭某權知州事。事聞,贈複資政殿學士,諡忠節。
禦營平寇左將軍韓世忠兵潰於沭陽。
初,世忠在淮陽,將會山東諸寇以拒金。會左副元帥宗翰兵至滕縣,聞世忠扼淮陽,恐稽師期,乃分東南道都統領兵萬人趨揚州,以議事為名,使帝不得出,而宗翰以大軍迎世忠。世忠不能當,夜引歸,軍無紀律,未晚,至宿遷縣,不虞金人之踵其後。質明,覺之,奔於沭陽。世忠在沭陽,夜不安寢,與其帳下謀,夜,棄軍,乘潮走鹽城縣。翼日,諸軍方覺,遂潰去。邠門宣讚舍人張遇,死於漣水軍之張渠村,後軍管隊官李彥先,率本隊四十七人,得二舟,入海聚眾。自此輔逵聚眾於漣水,李在據高郵,皆世忠之兵也;其餘收散卒自為徒黨者,不可勝計。宗翰入淮陽軍,執守臣李寬而去。京東轉運副使李祓,從軍在淮陽,為所殺,後贈中散大夫,官其家二人。寬,遵勖孫;祓,清臣子也。
己酉,金人破泗州。
先是禮部尚書王綯,聞金兵且南至,率從官數人同對,帝命至都堂議。黃潛善、汪伯彥笑曰:“諸公所言,三尺童子皆能及之!”
時金人自滕縣以五千騎趨淮,皆金裝,白氈笠子。把隘官永州防禦使閻瑾屯泗州,遣人伺其實,或曰劉忠犯臨淮,或曰李成餘黨也。瑾以兵迎之,獲遊騎數人,乃知為金人至。
江淮發運副使呂源聞之,遣人收淮北舟船數百泊南岸,命使臣張瑾焚浮橋,且貽輔臣書,乞為宗社大計,速圖所以安聖躬者。
〔金〕兵至泗州近境,瑾引軍南走,昭信尉孫榮將射士百餘拒敵。是日也,塵氛蔽日,金人初不測其多寡,遂相拒逾日。榮鬥死,金人乃於泗州之數十裏間,計置渡淮。是夕,泗州奏金人且至,帝大驚,軍中倉皇,以內帑所有,通夕搬挈。
二月,庚戌朔,帝駕禦舟泊河岸,郡人惶怖,莫知所為。知天長軍楊晟惇奏拆浮橋,始詔士民從便避敵,官司毋得禁。帝即欲渡江,黃潛善等力請少留俟報,且搬左藏庫金帛三分之一,帝許之。戶部尚書葉夢得即具舟楫,從大將假二千人津發,一日而畢。然公私舟交河中,跬步不容進矣。夢得複請以戶部所餘物,前期支六軍春衣及官吏俸一月,亦從之。遂命禦營統製官劉正彥以所部從六宮皇子往杭州,幹辦禦藥院陳永錫護皇子,又遣吏部尚書呂頤浩、禮部侍郎張浚往沿淮措置。
金以數百騎掩至天長軍,統製任重、成喜將萬人俱遁。亟遣江淮製置使劉光世將所部迎敵,行都人謂光世必能禦賊,而士無鬥誌,未至淮而潰。
金人以支軍攻楚州,守臣直秘閣朱琳,具款狀遣人迎降,開西北門納金人,開東門縱居人自便。軍民皆趨寶應縣,欲自揚州渡江;金人覺之,悉邀回城中。
閻瑾引兵至洪澤鎮,其將姚端殺之。
壬子,金人破天長軍。
帝遣左右內侍鄺詢往天長軍覘事,知為金人至,遽奔還。帝得詢報,即介胄走馬出門,惟禦營都統製王淵、內侍省押班康履五六騎隨之;過市,市人指之曰:“官家去也!”俄有宮人自大內星散而出,城中大亂,帝與行人並轡而馳。黃潛善、汪伯彥方會都堂,或有問邊耗者,猶以不足畏告之,堂吏呼曰:“駕行矣!”二人乃戎服鞭馬南騖,軍民爭門而死者,不可勝數。帝次揚子橋,一衛士出語不遜,帝掣手劍殺之。
時軍民怨黃潛善刻骨,司農卿黃鍔至江上,軍士呼曰:“黃相公在此。”數之曰:“誤國害民,皆汝之罪。”鍔方辨其非,而首已斷矣。少卿史徽、丞範浩繼至,亦死。給事中兼侍講黃哲方徒步,一騎士挽弓射之,中四矢而卒。是日,鴻臚少卿黃唐俊渡江溺死,左諫議大夫李處遁為亂兵所殺,太府少卿朱端友、監察禦史張灝,皆不知存亡。鍔,南城人;唐俊,唐傅兄也。
呂頤浩、張浚聯馬追及帝於瓜洲鎮,得小舟,即乘以濟。次京口,帝坐水帝廟,取劍就靴擦血;百官皆不至,諸衛禁軍無一人從行者。鎮江聞車駕進發,居民奔走山穀,城中一空。守臣錢伯言發府兵來迓。
始,右諫議大夫鄭(愨)〔瑴〕請詣建康,潛善等沮之;及是(愨)〔瑴〕從行,帝顧曰:“不用卿言,及此!”
是晚,金將瑪圖以五百騎先馳至揚州,守臣右文殿修撰黃願已遁去,州民備香花迎拜。金人入城,問帝所在,眾曰:“渡江矣。”金人馳往瓜洲,望江而回。
金兵屯於摘星樓下,城中士女金帛,為金所取殆盡。南陽尉晏孝廣女,年十五,有美色,為金兵所得,欲妻之,晏氏即刎縊求死,金人皆義之。孝廣,殊曾孫也。
金人之未至也,公私所載,舳艫相銜。運河自揚州至瓜洲五十裏,僅通一舟。初,城中聞報出城者,皆以得舟為利,及金兵至,潮不應閘,盡膠泥淖中,悉為金兵所取,乘輿服禦,官府案牘,無一留者。
帝至鎮江,宿於府治,從行無寢具,帝以一貂皮自隨,臥覆各半。帝問:“有近上宗室否?”時士為曹官,或以名對。遂召士同寢,帝解所禦綿背心賜之。士,仲維子也。
初,賊靳賽來就招,朝廷因以賽統製本部軍馬,會邊報日急,乃命賽與統製官王德屯真州。及帝渡江,德以所部兵焚真州而去,真州官吏皆散走,發運使梁揚祖亦遁,賽與其眾往來於江中。
癸醜,金遊騎至瓜洲,民未渡者尚十餘萬,奔迸墮江而死者半之。舟人乘時射利,停橈水中,每一人必一金乃濟。比金兵至,皆相抱沈江,或不及者,金兵掠而去,金帛珠玉,積江岸如山。
時事出倉卒,朝廷儀物,悉委棄之,太常少卿季陵,獨奉九朝神主,使親事官負之以行。至瓜洲,敵騎已逼,陵舍舟而陸,親事官李寶為敵所驅,遂失太祖神主。於是太學諸生從帝南渡者凡三十六人。
是日退朝,帝召宰執從官諸將,對宅堂計事。帝曰:“姑留此,或徑趨浙中邪?”奉國軍節度使、都巡檢使劉光世遽前,拊膺大慟,帝問何故,光世曰:“都統製王淵專管江上海船,每言緩急濟渡,決不誤事。今諸軍阻隔,臣所部數萬人,二千餘騎,皆不能濟,何以自效!”宰相黃潛善曰:“已集數百舟渡諸軍。”帝曰:“濟(渡)〔諸〕軍固已處置,今當議去留。”吏部尚書呂頤浩降階拜伏不起,繼而戶部尚書葉夢得等三人相從拜伏庭下。帝顧潛善問之,頤浩以首叩地曰:“願且留此,為江北聲援;不然,金人乘勢渡江,愈狼狽矣。”二府皆曰:“善!”帝曰:“如此,則宰相同往江上經略,號令江北諸軍,令結陳防江,仍先渡官吏百姓。”眾遂退,馳詣江幹。
浙西提刑趙哲來謁,雲王淵欲誅江北都巡檢皇甫佐;遣問,則已斬矣。召淵問之,淵曰:“佐主海舟,濟渡留滯。”蓋淵怒光世之語,故殺佐以解。遂諭淵分立旂幟,命將官管押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