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古曆馬年冬月十五過後,第一個屬卯的日子。黔東南深山一隅台江縣大塘苗村,所有的鬆柏都含著一山一山的綠,所有的竹子都揚著一嶺一嶺的翠,青青淺淺的炊煙,氤氳在木樓的周圍,濃濃淡淡的晨霧,繚繞在寨前的楓香樹梢,高高低低的鼓點,悠悠揚揚的苗歌……。
山道上,一群小夥舉著林立的芒筒蘆笙,一路溫馨馨地吹奏,舞步刷刷而來;
田坎邊,一撥姑娘身著盛裝,頭頂鳳冠銀角,胸前背後銀光耀眼,一路輕盈盈地亮彩而至。
坡腳下,走來了胸挎月琴的後生,輕撥琴弦,咚咚嘎比戈地唱著,牽來了一路高山流水。
山腰裏,行來了手拿木凳的女人,柔婉的長臂曼舞,拍響一寨滄桑歲月。
外出做工的男兒女兒,遠山遠水地趕回來了;
遠嫁外鄉的姑娘姐妹,攜夫抱子地奔回來了;
坪場上,長長的木鼓敲起來;咚噠,咚噠,咚咚噠噠咚咚噠噠……。
木鼓邊,紅紅的篝火燃起來,團圓的舞蹈跳起來,歡樂的飛歌唱起來!
“為的是哪一個緣故啊?
地方才這樣震動?
那些年輕人還有老年人,歡歌笑語鬧轟轟,歡欣跳蘆笙,歡欣踩木鼓,那是因為苗年節的到來!”
就是在這樣一個神奇的日子裏,我從湘西苗山趕到黔東南苗山,參加台江縣文聯舉辦的“苗疆筆會”,幾乎來不及多想就一頭撞進那優美如歌溫淳如酒的大塘苗年節那濃得化不開的節日氛圍中,畢生頭一次感受到一個古老民族浩大恢弘的情懷所帶給我靈魂的振顫。
是很古很古的時候了,我們共同的遠祖蚩尤執一柄鐵叉,跨一匹血紅戰馬,帶著他的九九八十一兄弟及其部落孑民,在黃河岸邊糾糾而行,自由遊戈,沒有想到那個多雨的夏季,他們與炎黃部落發生衝突,最終因孤軍敵不過炎黃聯盟而一敗塗地,所以,他隻有揮淚告別黃河故地,當時,他什麼也沒有了,隻有一麵戰鼓,他就靠著這麵戰鼓引領他的九九八十一兄弟及其餘孑民一路流離南遷,重尋樂土。他們過長江、跨洞庭、沿五溪直奔崇山。崇山腳下,一名兄弟帶著一群孑民留下了,他們將在這裏開辟南遷路上的第一個家園。分手時,蚩尤沒有什麼贈予他們,就把那麵唯一的戰鼓破開,劃成九九八十一塊,每個兄弟分得一塊,這將是他們以後重逢時相認相聚的憑證,他規定兄弟們來年秋天到來時一定要趕來聚會,互報平安;然而,由於其他的兄弟和孑民遷徙的路途太遠太遠,有的流往貴州,有的去了雲南,還有的去了叫作玉度己那的海角天邊,他們都無法在約定的日子趕回來聚會,所以,他們隻有把本部落到達當地建立家園的第一天定為苗年節,把蚩尤贈予的那塊鼓皮請出來,燒香祭拜,過苗年,慶平安。
農曆冬月十五過後的第一個卯日,是大塘苗民到達該地的日子,他們的苗年節,就定在了這一天。
由於到達目的地的日子各不一樣,因此,各地苗胞的苗年節日子也都不相同。但不管是哪一天,隻要是擁有蚩尤所贈戰鼓皮的苗民後代,當聽見那咚咚的木鼓敲響的時候,無論遠隔千山萬水,每個人的熱血都會不約而同地在血管中激越澎湃起來,冥冥中,他們感到了歲月的流轉,他們聽到了戰鼓的召喚,於是,無論是皓月當空或是白雪紛飛的夜晚,每個苗寨的中央,都會燃起一堆篝火,架起木鼓盡情地狂歡,讓鼓聲和歌聲,與同胞們的心聲遙相呼應,轟轟隆隆地似萬馬千軍穿越重重惡山險水,從四麵八方聚攏!那股強大的凝聚力和感召力,任何利刀堅刃都難把它摧毀刺穿,它就這樣咚咚而敲,靈動而莊嚴,哪怕歲月年複一年地逝去,他卻更是信心百倍地守護這片安身立命的家園,讓家園裏的父老鄉親不再拋家離舍,不再妻離子散、漂泊無安;讓苗歌和蘆笙伴隨一茬茬的稻子飄香,讓月琴和木葉簇擁那滿坡滿嶺的牛羊肥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