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述馬戛爾尼和斯當東所記,英國使臣覲見禮儀,概括地講就是:首次覲見“單腿下跪”,祝壽時“行深鞠躬禮”。

清官方最權威的編年體史書《清高宗實錄》的記載則是:

萬壽節。上禦澹泊敬誠殿,扈從王公臣官員及蒙古王、貝勒、貝子、公、額駙、台吉,並緬甸國、英吉利國使臣等行慶賀禮。禦卷阿勝境賜食。

比較起來,清官書的記載要平實得多。值得注意的倒是,清官書中回避了英國使臣如何行禮這一至關重要的細節,萬壽節這次沒提,首次覲見也隻是:上禦萬樹園大幄次,英吉利正使馬戛爾尼、副使斯當東等人入覲。

馬戛爾尼是否向乾隆三跪九叩了,時至今日仍是中外學者頗為關心而又未能取得共同認識的一樁曆史疑案。

這次重大曆史事件的中方當事人之一、隨扈熱河的軍機章京管世銘在他的題為《癸醜(乾隆五十八年)仲夏扈蹕避暑山莊恭記》組詩中的一首這樣寫道:

獻琛海外有遐邦,生梗朝儀野鹿腔。

一到殿廷齊膝地,天威能使萬心降。

在詩後,管世銘作了注解:“西洋英吉利國貢使不習跪拜,強之,止屈一膝。及至引對,不覺雙跽俯伏。”

按管世銘講的,不開化的英國貢使對跪拜“朝儀”曾予以堅決的抵製,所以說他們“生梗朝儀野鹿腔”,經施加壓力後,仍允諾“止屈一膝”,亦即馬戛爾尼、斯當東所說的“單腿下跪”,這與馬戛爾尼覲見前中英雙方禮儀之爭情節相符。但管世銘接下去又說,到了正式覲見時,英國使臣為皇帝“天威”所震懾,不自覺地“雙跽俯伏”,即雙足下跪上身俯伏,這一說法曆來被主張“叩頭說”者引為力證。若以情理推斷,出現管世銘所描述的“雙跽俯伏”的“奇跡”可能性微乎其微。應該承認,管世銘的詩雖短,卻是清朝方麵關於這次禮儀之爭最有價值的曆史文獻。它的可信程度極高,基本內容又與英人記載有吻合之點,隻是留下一個不能令人信服的理想化的尾巴。這恐怕隻能歸之於一個對西洋懷有偏見的中國封建士大夫的時代局限性吧!

管世銘的詩似乎難於確證英國人磕了頭,中國方麵其他支持“叩頭說”的證據也不太經得起推敲。如《乾隆五十八年英吉利人貢始末》所載和珅奏折中有關於覲見禮儀的安排是英吉利使臣“行三跪九叩頭禮”。不過,需要指出,和珅奏折不過是清朝方麵在覲見之前一廂情願的安排,對英使顯然沒有約束力,很難證明英使確已照此規定行事。再如,日後嘉慶年間英使阿美士德再次來華時嘉慶皇帝曾說過:“乾隆五十八年爾使臣行禮悉跪叩如儀,此次豈容改異?”這是嘉慶二十一年(1816年)七月初八日致英王國書中所言,該是何等鄭重!聯係到嘉慶當馬戛爾尼避暑山莊覲見時以皇子身份隨觀,也堪稱重要的當事人之一,這條證據更值得重視。但是,嘉慶皇帝的重臣對此又有不同看法。曆任封疆的孫玉庭在嘉慶因阿美士德堅決不磕頭而心情不快時曾寬慰說:“乾隆五十八年英夷貢方物,使至京,已不能效中國禮拜之儀。其大班司當冬嚐於廣東巡撫署拜領大皇帝賞物,弓身俯伏,臣親見之。譯者日‘俯伏者’,夷禮之免冠頓首也。”照孫玉庭當著嘉慶麵的說法,馬戛爾尼並未行“中國禮拜之儀”。

說支持“叩頭說”的中方證據不夠堅強,那末,馬戛爾尼、斯當東拒絕行三跪九叩大禮這種西方普遍接受的說法是否就能站住腳了?

應該講英國方麵的資料幾乎眾口一詞地說馬戛爾尼覲見時沒有向皇帝叩頭。他單膝跪地,昂首挺胸,但並不能說參加覲見的英使團人員沒有不同的聲音。先來看斯當東之子小斯當東的從未出版的日記:

9月14日(即農曆八月初十日)我們排列在皇帝將要經過的路邊,他坐在十六個人台的金黃色的轎子裏,當他從我們麵前經過時,我們單膝跪地並俯首向地。

請注意,小斯當東這裏說的是“單膝跪地並俯首向地”。細心的法國漢學家蓋廷傑發現,原來寫的“觸地”一詞被小斯當東劃掉了。

再看這個孩子關於萬壽節那天英國人如何行禮的描述:

我們早早就到了大殿,在過廳裏等了一陣,然後就到了內院,在那裏看到了二三百名排成行的大員。接著我們聽到了莊嚴的樂曲;隨著一聲令下,我們單膝跪地,俯首向地。我們與其他大員和王公大臣連續九次行這樣的禮,所不同的是,他們雙膝跪地而且俯首觸地。

“觸地”和“向地”,一字之差,關係非淺!究竟是英國式的鞠躬,還是中國式的磕頭?可全在這一字之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