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地”,是強調沒有觸地磕頭,這無疑印證了馬戛爾尼為首的英國使團大部分成員的說法。但這個小孩子又說,“我們單膝跪地,俯首向地”,“連續九次行這樣的禮”——顯然,與他爸爸以及包括馬戛爾尼在內的多數英國人又有不小的差異。
蓋廷傑高度評價小斯當東日記的價值:“這位馬戛爾尼的侍童,在從未出版的日記中,以小學生的筆調和歪歪扭扭的字體,以他的童稚與天真,記下了英使與皇帝見麵的情景。”並由此發現了二百年前中英首次通使這一重大曆史事件的真相。為避去孤證之嫌,這位法國國家科學研究院研究員又舉出另一位證人——此人名文帶,是英國使團的一個秘書,也是馬戛爾尼的親戚,他也留下了一部未刊日記,其中關於首次覲見皇帝經過情景的記載是:
當他從我們麵前經過時,有人命令我們麵朝王公大臣排好隊,我們依照當地習慣行禮致敬,九次下跪。
這裏所說的“九次下跪”,為小斯當東描述的“連續九次行”、“單膝跪地,俯首向地”這樣的禮至少提供了部分佐證。
蓋廷傑認為曆史的真相是:“九曲膝,九鞠躬,這就是英國人用以替代三跪九叩的行禮方式,這也就是雙方用以打破禮儀問題僵局而一致同意的中西合璧的禮儀。”
關於英國使臣是否向乾隆皇帝叩拜的爭議,還可以參考第三方朝鮮來使的說法。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春,朝鮮冬至兼謝恩正使黃仁點向本國發回情報說:“咭利國俗稱紅毛國(即英國),在廣東南,水路屢千裏之外,數十年來不通中國,昨年始人貢。而其人狀貌黃毛鬈發,醜惡獰悍,朝見之時,不知禮數。”“朝見之時,不知禮數”,這一記載回避了對磕頭還是沒有磕頭的準確認定,它確實可以支持英國人未按規矩三跪九叩之說,但並不能證明馬戛爾尼、斯當東等英方多數人的說法。因為不行叩拜禮並不意味著行的一定是向英王所行之禮,還存在可供選擇的其他折衷方案。如果聯係清官書也回避了英使覲見時所行禮儀這一重要情節的話,所謂“不知禮數”雲雲,是否用“九曲膝,九鞠躬”,即“九次單腿曲膝下跪、伴隨著九次鞠躬”來解釋更接近事實真相呢?
如果事實真相確實如此,那末,也可以說中英禮儀之爭的緩和是雙方各自做出了妥協的結果。
乾隆五十八年八月初六陰霾密布,雷霆將至,而八月初七卻突然霧散雲收,日麗風和,其中奧妙何在?恐怕還是中英雙方的外交家在各自妥協的前提下找到了彼此都能接受的某一個點。英國人喜出望外,說“禮儀爭端既已圓滿解決”,乾隆則稱英吉利使臣“誠心效順,一遵天朝法度”。不過,這不能說是一個雙贏的結局。英國人堅守住了英國臣民覲見英王單腿下跪、深深鞠躬禮節的底線,隻是在量的方麵作了退讓。在拒不磕頭這一實質問題上,他們贏了,既沒有損害英王陛下的尊嚴,也沒有降低使臣的尊貴身份。對乾隆皇帝來說,英國人沒有“一遵天朝法度”行三跪九叩大禮,隻是爭取到了讓這些“不知禮數”的野蠻人連續九次重複下跪頓首的動作,從而不至於在大庭廣眾之下過分與眾不同,或者說,不至於讓大皇帝太丟麵子。但無論如何,這些倔強的洋鬼子到底也沒有向大皇帝磕一次頭。其後果是何等嚴重嗬!皇帝想借西洋強國英吉利使臣覲見的不可多得的機會向國內臣民和藩屬各國顯示天朝上國的威嚴,同時以中國的強大富庶、無所不有而誇耀於英國這兩個預期的目的都落空了。強壓在這位具有無上尊嚴的東方君主胸中的憤怒是可想而知的。他雖然暫時隱忍下來,至少在表麵上對英國來使保持了涵容四海的氣度,但英國使臣還想期望皇上能夠施以什麼真正的恩惠,就簡直是白日做夢!
乾隆皇帝盡管費盡心機,但終究未能馴化傲慢的馬戛爾尼。當萬壽節慶祝活動剛剛結束,英國使團便被打發回了北京。乾隆認為他們來華祝壽、進貢的全部使命業已完成,趁早趕緊滾蛋;而馬戛爾尼則以為他的真正使命尚未開始。
馬戛爾尼此行所抱希望甚大,在首次覲見乾隆的第二天,既八月十一日,他就拉住和珅,想進入實質性的談判,但他發現和中堂根本無心跟他談這些囉嗦事,馬戛爾尼在日記中寫道:
他說祝賀皇帝壽辰的日子已經臨近,而且雜事繁忙,必須在聖駕離開熱河前處理完畢。他像與我初次晤談時那樣一再對我說,他希望到了圓明園之後能常有機會見到我,以增進彼此的友誼。我由此斷定,他一開始就決定不在熱河與我商談正事。
豈止在熱河,乾隆皇帝從這些傲慢無禮的英國人拒絕三跪九叩之時起,就已斷然決定不與他們在任何地點談什麼所謂的“正事”!八月二十三日英國使團回到北京,二十八日馬戛爾尼終於抓住和珅,向他說明此行來華目的的幾個要點,但“中堂以其慣有的機敏,規避就我費盡心機向他提出的這幾點進行討論。他把話題引向我的健康狀況,並向我解釋,皇上命我立即回程,是出於對我的健康的關心,不然的話,皇上很樂意讓我再住一些日子”——馬戛爾尼無可奈何地說。這位老練的外交家實在不是善於打太極拳的和中堂的對手,他已經沒有耐心也沒有時間再拖延下去了,於是根據本國政府的訓令,向和珅直截了當提出了六項要求,請中國政府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