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敗乃兵家常事。後人不能以“常勝將軍”苛求乾隆皇帝,這裏也不是對乾隆時代的軍事方麵的功過作全麵的、科學的評論,而隻是想就此比較深入地探討乾隆的政治美學。

中國自古以來就有一個約定俗成的規矩,什麼事物隻有達到“十”才稱得上完美無缺。最早大概是《周禮》說的:“十全為上,十失一次之。”藥非十全,不能稱大補;菜非十錦,不足言其全;佛家行好事講究“十善”,帝王製定刑律也要把最嚴重的犯罪湊成“十惡”,仿佛“九惡不赦”就不那麼聳人聽聞似的。高明如乾隆皇帝非但不能擺脫這姑名之“十全十美”文化的俗套,他的醉心於“十全”比凡人還執著得多。平準幾次戰爭打得好,本來有幾次算幾次即可,但他於心不甘,非把不應列入所謂“武功”的台灣之役、得失懸殊的兩次金川之役,以及幾至全軍覆沒的緬甸、安南之役也統統拉上,硬湊成超越古今的“十全武功”才滿足,真是可笑又可悲!

武功如此,文治亦是。乾隆主持下彙輯天下群書的工作成績斐然,在大約十年中間纂修成著錄書籍三千四百餘種、七萬九千餘卷,堪稱我國古代空前巨大的叢書——《四庫全書》。他誇示此舉乃“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道,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從欽定《四庫全書》的名稱,從乾隆對此叢書絕高的評價,也可以窺出這位雄心勃勃的帝王縱情恣意於宏偉氣象、追求超越古今的絕對完美的心態。

其他如政治、家庭生活,以至年齡等等,乾隆皇帝無不表現出刻意追求十全十美,並陶醉於其中的興味。乾隆皇帝七十歲時,自稱“古稀天子”,寫了一篇《古稀說》,請看其中一段:

三代以上弗論矣,三代以下,為天子而壽登古稀者,才得六人,已見之近作矣。至乎得國之正,擴土之廣,臣服之普,民庶之安,雖非大當,可謂小康。且前代所以亡國者,日強藩、曰外患、日權臣、曰外戚、日女謁、曰宦寺、日奸臣、日佞幸,今皆無一仿佛者。即所謂得古稀之六帝,元、明二祖,為創業之君,禮樂政刑有未遑焉;其餘四帝,予所不足為法,而其時其政,亦豈有若今日哉?

此時的乾隆皇帝心目中隻有一個人為他所敬服,那就是他的祖父康熙皇帝,因此南巡不逾六度,即在位之年亦不敢上同康熙紀元六十一年。及至周甲歸政,完成授受大典,以太上皇訓政以後,眼看要壽登九秩、六世同堂了,於是有些飄飄然,有些忘乎所以,私心以為“皇祖”福氣也不如自己,隻因嘉慶二年(1797年)十月乾清宮一場大火,才使這位“千古第一全人”頭腦清醒了一點。

對封建帝王的追求功利,不宜一筆抹煞。乾隆皇帝自視極高,就清朝一帝而言,他要為本朝曆史上遺留下來的一切重大政治懸案做出最後結論,並力圖為後世子子孫孫億萬斯年鐵打江山奠定基礎;就中國曆代皇朝之一帝而言,他則要蕩滌前此一切導致亡國的汙泥濁水,成就超邁古今的千秋大業。平心而論,在他當政時期,確實取得了令世人矚目、以至遺惠今天的諸多偉績。但他陶醉於誇示宏偉氣象,處處要達到十全十美的絕高境界,在實際上便難免淪為浮誇和粉飾,盛極一時的清帝國正是在乾隆時代釀成了種種積重難返的隱患。

當代法國政治家、學者阿蘭·佩雷菲特有一句名言,他說:“乾隆沒有死,他的精神仍然存在。”今天,由乾隆所集中體現的中國古代帝製文化是否已經在神州大地絕跡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