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議論著,王道士提來了一桶熱氣騰騰的麵片兒湯,又端來一碗黑糊糊的什麼鹹菜。他說今日還就是忘了準備吃的東西。山上條件甚差,萬歲湊合著吃點兒不知可否?
此話一說,大家倍增淒惶酸楚。建文帝端過那碗麵片兒湯時,他倒未覺出有什麼,可周圍的大臣們都已泣不成聲了。天啊!皇宮近在咫尺,卻成了天涯淪落人了!
吃過了夜膳,大家繼續議論。遂決定左右不離建文者三人:葉希賢、楊應能都已剃發,自然是“比丘”,程濟算是打雜兒的“道人”。又確定往來道路上時常提供衣食的六人,都起了綽號:“衣葛翁”、“雪巷”、“槎主”、“南山樵夫”、“太湖漁翁”和“補鍋匠”。
在確定建文帝旅程目的地時候,有人建議遠赴雲南,依西平侯沐晟。史彬卻說,西平侯能靠得住否,怕不好說。又有人提了幾個去處;可仔細斟酌,亦覺不敢保險。議來議去,眼看夜半,還是徐王府紀善史彬說:“此地不可久留。我看,不如先去我家暫避數日,再作計較。”
史彬的家是蘇州府吳江縣黃溪,瀕臨太湖和南運河,交通比較方便,且史家家貲也厚,足夠飲食。而其他人的家鄉,最近的也是襄陽,三天兩日也到達不了。所以眾人也都提不出反對意見。
說聲要走,渡船就是最急的。當即就有幾個人下山籌備。按說玄武湖上該是有船的,因那年頭兒此湖封閉,戶部在湖心島上造“黃冊”(即賦役登記冊),閑人莫入,官吏們上下班交通工具不是馬和車轎,而是舟楫。隻不知現今亂哄哄的,還有船未有。到湖邊一看,還真是巧!真有一隻舴艋舟在那兒蕩悠,想是因了風勢從南邊飄遊過來的。
這幾位大臣趕緊將船攏到岸邊,又急火火到觀裏稟報建文。建文大喜。卻又愁無有舟子。史彬說我會駛船,隻是多年未弄了。王鉞說我也湊合。眾人說,好好好,撐船的便是你二位了。
這工夫兒天就要微明了。因怕道士們回來,弄不好橫生事端,所以必須馬上離開。於是大家相擁相抱,哭作一團。最後不知誰說了句:“天下無有不散的筵席”,又有人更正說是“後會有期”,就在玄武湖畔灑淚分手。
建文(現在是應文和尚)、葉希賢(應賢)、楊應能(應能)、史彬(太湖漁翁)、王鉞(補鍋匠)便上了船。在許多雙淚眼的注視下,這“載不動許多愁”的舴艋舟,便貼著玄武湖的東北岸,尋找長江去了……
現在,在黃溪的這所謂“清遠軒”裏,幾個人已吃罷飯,餐具懶得收拾,先聽“太湖漁翁”史彬講他所搜集到的來自京師的消息。
建文早已得知馬皇後自縊而薨,且被“補鍋匠”王鉞抱到了乾清宮火堆裏。他也知道,馬皇後以他的名義享受了“天子葬禮”,被埋在了鍾山上。為此他將他的馬皇後,與太祖的馬皇後還暗暗作過對比,覺得這兩代馬皇後的命運真是有天壤之別!不過這都無所謂了。死了的無須再讓他惦記了。他現在惦記著的是活人,比如他的母親呂太後(現在降為懿文太子妃)。由他的小弟徐王(已降為敷惠王)陪伴著,遷往懿文太子陵園。
他的另外兩個弟弟,吳王被降封為廣澤王,遠徙濠州;衡王降為懷恩王,遷往建昌。他的少子即二歲的文圭據說沒逃出宮去,連同其乳母被燕軍一起抓住,如今被押回鳳陽去了。至於太子文奎,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究竟去了哪裏呢?……
太湖漁翁即史彬說,他家私學的教習王先生剛從應天回來。王教習得到的消息是,廣澤王和懷恩王尚未到達濠州和建昌,就又被廢為庶人,一起禁錮在鳳陽了。剛說到這裏,建文就連連點頭歎氣說:“唉,我料定會如此的,料定會如此的。還有別的消息沒有?”
史彬說:“都禦使景大人又被殺了……”
建文一愣:“景清?他不是降了新朝了嗎?”
“唉!那是假降。景清是要為陛……為師父您報仇。他是想殺了燕逆,以圖匡複建文朝廷的呢!”
於是史彬便複述了景清刺殺永樂且被“剝皮實草”,懸掛於長安門上的經過。引得建文以及葉希賢、程濟等好一陣嗟歎。不過他們都未流淚——他們聽到此類血淋淋捐軀的故事太多太多了!
來到黃溪之後,每聽到這類的故事(比如暴昭被寸磔),他們便會由某人寫一篇詩文,然後由“漁夫”和“補鍋匠”撐了船,他們到太湖裏哭一場,然後將詩文撕碎,葬人湖中。他們隻能以此來寄托哀思。但是這樣搞的多了,也容易引起鄉人懷疑。所以再後來,寫了詩文便就地火化,埋進地裏。這樣也就無法放聲大哭了,隻能使悲痛化作石頭沉甸甸壓在心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