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後,一座無人看管的孤墳,不僅立碑、植樹,更築起幾間屋舍,作為奉祀之所。在鄰近田夫的協助下,他們在桃花塢廢址尋到一位孀居的老婦;據稱是唐伯虎的侄孫媳婦。或許,這就是他僅有的後裔。
但這一年,也是數以億計的漢族人,記憶中最為哀傷悲痛的一年。不僅遭逢前所未有的瘋狂動亂,更身受著改朝換代,異族蹂躪的劇變。狂飆巨浪中,下但幾位詩友對南京解元唐伯虎身後蕭條的感歎,像一滴細小水珠般被淹沒,連閶門內粗經整建的桃花庵,也重歸荒寂。一些破敗的房舍,又像蔓草野藤般地,覆蓋在那片起伏的荒丘上麵。
發現桃花庵址七十幾年後的秋天,一位不知名的過客,偶然在一間破敗、簡陋、透著黴腐味的草舍裏,發現一塊掘得的石碑。碑上刻著:
“明唐解元之墓”,右傍為:
“中議大夫讚治尹,直隸蘇州府知府,天水胡纜宗書”,左側則刻:
嘉靖五年,歲次丙戌,冬十二月上浣吉旦,弟申立石。
立碑的時間,距唐伯虎結束多采多姿,而又淒苦潦倒的一生,已整整三年。埋骨的地方,則在準提庵西,正是他賞花、賦詩的地方。花落時,則與三二知友,對花痛哭。命小僮一辦辦的拾取,盛儲在錦囊中,葬在藥欄下麵。然後,在淚眼模糊中,唱和沈周(啟南、石田、白石翁)一首又一首的“落花詩”;想不到,他自己竟與花同葬。難怪他詩中:
“陽間地府俱相似了”。
祝枝山所指“墓在橫塘王家邨”,既然不可能有誤,想是死後三年,始由胞弟唐申遷葬於故園之中吧?他的墓,也相近唐朝佳麗貞娘之墓(注四):
“獨有貞姬香士在,風流合伴解元墳。”因此,在人們心目中,也就更增加了浪漫情調。
發現唐伯虎墓碑的這年冬天,另一位過客——平湖詩人沈季友(客子),作客桃花塢。在友人的指引下,憑吊過唐寅墓後,他把那種淒涼、零落的景象,告訴了江蘇巡撫宋犖(漫堂、牧仲)。
一雙雙紫燕,穿梭於溪流、草亭之間。男女遊人,通過修整的墓道,向那位前朝才子,昔日的桃花庵主墓前,焚香膜拜。一道蜿蜒的白牆,在起伏的丘埠間,圍成一片隔絕塵囂的世界。陵穀之間、墳墓和草亭四周、溪流兩岸,錯錯落落地栽植著成千上萬的桃樹,人們不難想象數年後春天,繁花爛漫,鶯飛蝶舞的景象。
康熙二十三年(一六九四)端陽節前十日,重臨桃花塢的沈季友,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前次,巡撫邀宴時的幾句感慨,竟在短短的數月間,點化成一如唐伯虎詩畫中所描繪的桃源。在他離開蘇州之後,這位愛好風雅的中丞,不僅率眾前往墓前奠祭,並商同士紳、地方官吏,捐金買下這片廢置已久的荒地,種花修池,樹立門屏,恢複了桃花塢的舊觀。茅草覆蓋的才子亭中,唐伯虎外,更奉祀著文、祝、張靈(夢晉)、徐禎卿(昌穀、昌國)等吳中才子。
生活在異族的高壓和嚴密文網下的詩人墨客,借著對才子佳人的憑吊,發抒出積鬱已久的故國之思。借著古城一角桃花塢的複建,進而在心靈深處複建起明朝盛世的蘇州,和反映於當時文人生活中的“吳趣”。
月夜,人們恍惚間聽到祝枝山扣門索飲的聲音。
曲水流觴,在溪流兩岸的桃樹下,男女席地而坐。豔麗的服飾,與紅桃綠柳,相互輝映。才於們高吟低哦,舉行傳自古昔的春天修禊。
朱衣金目,帶著幾分酒意的張靈,在虎邱可中亭下,忘情地跳著“天魔舞”,連圍觀的遊客,也變得如醉如癡。
年逾古稀的沈周,豐神健朗依舊,每隔月餘,必定自相城搭船到蘇州小住。大部分時間,寄寓在齊門內的承天寺中;他愛那裏的無拘無束和清靜。偶爾被邀到文徵明的停雲館,唐伯虎的吳趨裏小樓或祝枝山家中。他那慈祥的麵容,風趣的談吐,仿佛把江南的春天,一起帶到了吳市。當唐祝二人縱酒狂歌之際,他和文徵明都酒量有限,因此總是拈杯微笑,以有趣的眼神,像看著雨個被嬌縱的大孩子一般。沈周搜集笑話和陰氣森森鬼故事的興趣依然不減,並隨時錄進他的暡客座新聞暢、暡笑笑集暢中。所以酒後的連篇鬼話,也成了幾位後進之士對老師的一種奉敬。
出身貧苦,和唐伯虎同樣受教於周臣(東邨)的仇英(實甫、十洲),總是默默地埋首於繪畫之中;彩筆、丹青,仿佛就是他全部的語言。
……
一時,古老蘇州的高人逸士、清狂才子的事跡,縈繞於人們胸臆裏,也複蘇於詩文之中。
沈季友,向蘇州、揚州兩地詩社,廣征和詩,歌詠一時的勝事。
“……何人不旅,即此言歸,風悲一邱,夜長萬古。嗟呼!飛霜不擊,冤獄誰明,落桂無枝,孤墳入恨……”長洲詩人韓書(慕廬),以一篇充滿悲涼意味的詩序,抒寫墓碑發現的過程,和人們心靈的震撼,以及對才子的無盡懷思。以“更辟桃花舊蘭若,鍾聲敲月伴黃昏”的詩句,來撫慰漂泊已久的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