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君策士南畿日,曾把文章謁後賢,今古成名真有命,江湖知已負斯人……”(注十三)
江西寧王宸濠遺使蘇州,以重金禮聘賢才,是轟動一時的盛事。
唐伯虎、文徵明、謝時臣二早文:都在禮聘之列。
宸濠,是寧王朱覲錫同父異母的兄弟,原封為“上高王”;他的領地,就在江西瑞州府的上高縣。
弘治十二年冬天,朱覲錫逝世,這位頗具野心,個性殘暴的親王,趕到省城南昌,繼承王位。江西並非邊疆之地,少有強敵爭戰,身為貴冑的寧王,正可以安享榮華,但宸濠並不滿意;他希望能恢複護衛,擁有軍權。
大約一百二十年前,宸蒙先祖領地,在長城喜峰口外的大寧,擁有驍勇善戰的朶顏三衛騎兵;可以防邊或爭討外寇,不僅為朝廷所倚重,也是其他藩王畏服羨慕的對象。但,建文元年和天順初年,寧王府由於不應朝廷之召和不法行徑,曾先後兩度被削去護衛。並於明成祖取代惠帝之後,由大寧改封南昌,使這支驍勇的皇族,隻能韜光養晦,以書畫鼓瑟自娛。
宸濠處心積慮地,對劉瑾、皇帝寵伶臧賢,和兵部尚書陸完,一再重金賄賂之後,終得如願恢複護衛。
到了遣使江南,禮聘四方名士以壯聲勢的時候,宸蒙已把護衛稱作“侍衛”,將自己的旨令稱為“聖旨”,把“陽春書院”僭署成“離宮”了。
他相信“命”;依術士之言,他不但有天子之命,南昌城的東南隅,更有天子之氣;因而建陽春書院,以“當”天子之氣。
想不到的是,潦倒鎖院二十餘年,衣食難以為繼的文徵明,不僅不開千金重禮的封誌,不接“聖旨”,竟連“天使”之麵,也堅拒不見。
有人勸他,寧王乃天下長者,虛左以待;何不像枚乘、司馬相如那樣安享曳裾王門之樂?
文徵明笑而不答,勸的人則莫測高深,自覺無趣。
寧王素行,從林俊、俞諫,和叔父口中,他早已耳熟能詳。宸濠耳目遍布天下,甚至敢於明目張膽地追殺朝廷命官,文徵明也頗有所聞。
“彼凶焰方熾,子不往,得無貽門戶之禍,為後人之怨乎?”有人從另一個角度著眼,勸文徵明識時務者為俊傑,免惹殺身之禍,並累及門庭。但他認為,一旦陷身漩渦,豈止身敗名裂,更將辱及先人,使子孫永遠蒙羞:
“以此為累,子孫不得而怨;若往而獲累,則其怨為益甚矣。”(注十四)並賦“病起感懷”七律二首(注十五)以明誌:
“經時臥病斷經過,自撥閑愁對酒歌;意外紛紜如命在,古來賢達患名多。千金逸驥空求骨,萬裏冥鴻肯受羅!心事悠悠那複識,白頭辛苦服儒科。”七律(二首之二)
二律傳誦一時,有人評為:
“詞婉而峻,足以拒之於千裏之外。”
也有人指責文徵明“食古不化”,或“執迷不悟”。文徵明並不多加辯白,唯對一時為虛榮所迷,重利所惑的鄉友,苦心孤詣地加以勸諫:
豈有所為如是,而能久安藩服者耶!(注十六)
可惜,他對寧王早晚必叛的預測,並未為鄉友所接受。從唐伯虎南昌歸來後,寫給文徵明的信中顯示,這兩位將近三十年的好友,必定經過幾番激烈的爭執。唐伯虎的想法,也許抱著此行可藉以遊山玩水,登向往已久的廬山;到南昌後,再見機行事。而文徵明的詩和心懷,卻顯得更岑寂,也更蒼涼:
“短榻無聊擁敗綈,開門深雪壓簷低,蒼鬆白石寒相照,曲巷斜橋去欲迷。舞態不禁風脈脈,羈懷都似鳥淒淒。小山詩思清如許,不見高人出剡溪。”—對雪(注十七)
大約正德九年春夏之交,文徵明眼見唐伯虎,及多年為他書法文章刻石的夥伴章文,青年畫家謝時臣等,啟碇航向可預見的狂瀾和漩渦。眼中不禁閃現出孤獨、惆悵而又痛惜的淚光。
注一、暡甫田集暢頁一五六。
二、暡甫田集暢頁一六一。
三、暡石田集暢頁九曫四。
四、暡甫田集暢頁一六三。
五、暡石田集暢頁二二。
六、暡石田集暢頁一七。
七、暡甫田集暢頁一六八。
八、暡甫田集暢頁一曫七。
九、暡甫田集暢頁一七五。
十、暡甫田集暢頁一七四。
十一、暡甫田集暢頁一七六。
十二、暡震澤集暢卷六頁一四。
十三、暡甫田集暢頁一九五。
十四、暡蘇州府誌暢頁三四六八“雜記”四。
十五、見暡甫田集暢頁一六曫、暡蘇州府誌暢頁三四六八及另一本自中央圖書館善本書中影印者(惜漏記書名)。詩題,前者為“病中遣懷”,府誌未錄詩題亦未引全詩,後者題為“病起遣懷”。就文徵明拒聘時間而言,暡莆田集暢中,該詩排列於正德七年秋冬之交的詩作中;故學者斷定為七年之事。又因唐伯虎在江西活動時間為正德九年秋天到次年春天;故亦有學者主張拒聘時間為九年春夏之交。
十六、暡甫田集暢頁八九三,附錄“先君行略”。
十七、暡甫田集暢頁一六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