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前友人來看我,在救亡室裏談了一歇天。
這天是八月一日,是世界什麼節(我最不會記這些節日與紀念日),昨天午後,楊同誌已經來動員整個婦女宿舍的同誌寫文章:“同誌,請寫一篇東西,好不好?”“寫不來。”“不要緊,隨便寫你所想的……”一張紙頭送到一位從洛陽來的女同誌手裏:“我不會寫。”“不要客氣!”“我不是客氣!”“過去你是做什麼工作的?”楊同誌笑眯眯地問,“別客氣了!”“不是,的確不是客氣!我是一個女工,我不會寫。”但是她承認她的歌唱得很好,她唱了一隻“……不讓敵人渡黃河”給我們聽。
我深深地為這個女工同誌的直率與不可動搖的自信力所打動,她們這種優美的性格,在我,出生在一個極封建的家庭裏的,恐怕永遠學不會的。
早間,編排得很美麗的新鮮的壁報(還有插圖,有一位畫了一張“延安的俘虜”)掛在救亡室裏與室外的牆上了,楊同誌征求讀者的意見:“這個是不是呆板一點?”“這個顏色好似……”有的人一邊搭著話,一邊看。
因為是紀念日,有會餐,會餐就是有肉吃,那天吃到青豆裏雜一些肉片。
午飯後,二妹夫婦來看我,拿了些果子露同餅幹來。說是延安沒有這些東西,知道我今天不能走,約我去觀碑林,我問他們遊華清池怎樣去法,說是坐火車在臨潼下車,再進去……一天是來不及回來的,隻好作罷了。我們正要出門,警報來了,在門外附近的一棵樹下,坐著,彼此談所見到的敵機的轟炸,無錫、南京、南昌……敵機來了,是一架偵察機,打從我們頭上過去,飛得很高,在陽光逼照的天空,隻看見一點白色。
警報解除後,我們就一邊走,一邊雇車,那一角地方很荒涼,遇到一二輛黃包車,索價六毛七毛。西安的黃包車價是這樣的貴,車子的式樣就像京滬一帶的包車。實在西安的黃包車夫怕要算是有產階級了,因為這樣的車買起來至少也要一百多塊錢呢,除非他們是租來的。我們慢慢走,太陽很大,風過去,吹掉一點炎熱,帶來一些幹燥。我們談著西安的古跡。“曲江現在什麼也沒有了,連秦淮河都比不上,一滴水也沒有了,隻有幹幹的一條溝的痕跡!”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這樣被詩人們歌誦著,帶著許多豔情逸事的這一條水流,變成這樣了。“春日同遊曲江頭……”我憶想起陸遊失意的愛情與他的詞:“……悔,悔,悔……”
碑林的房子是新造的,入門購票,實在是一個博物館,裏麵有許許多多石碑,各種刻字、像與花草。有一塊石刻“達摩西來”,非常細膩生動,我很歡喜。景教流行碑,我在巴黎東方博物館看見過的。
從碑林出來,就雇車分道,二妹問我招待所住得慣不,邀我去她那裏住;我想也好,別的沒有什麼不慣,可是我太怕蚊子,如果再不能睡覺,我會生病的。但我必得回去說明一聲,否則也許他們要以為我迷失在什麼地方了。我回招待所說了後,吃過晚飯,就去二妹那邊。在她對門的一條街上的鋪子裏買了一條工褲,隻有男式,沒有女式的,也不管它了。又買了兩件襯衣。
二妹已在工作——播音,她把他們的小書房出空了給我睡,安放了一隻小銅床,又放著椅子桌子,……簡直像預備我長住似的,還叫人把洗浴的水都預備好,蚊香也點起了,……好吧!再來過一夜太太小姐生活!這間房間門與窗兩麵都臨園子,夜裏,對頭風很大,太涼了,必得起來蓋棉被。
一日的早上,我還是五時起床,去招待所候車,二妹已關照傭人燒好糖雞蛋給我吃了走,她想得實在太周到了。
招待所裏的女同誌,大家在待車,聽說今天可以走成了,坐紅十字會的車。把行李搬在門口,等到八時左右,我同長沙來的幾個女同誌仍舊走不成功,隻有幾個男同誌,有一個是廣東來的,他帶著一個十歲的女孩,他們走成了。
無聊極,回進宿舍來談天,大家談各人的家鄉情形及別的,……那三個長沙來的女同誌,一個姓許,一個姓鄒,一個姓葉,姓葉的年紀還隻十六歲,是一個生得很秀麗的女孩子,據說她的父親是犧牲了的,她要往雲陽去進青訓班。
這一天沒有出去,把三天來所見的麵孔更混熟了些,有一位姓張的男同誌,談起,他是浙江上虞人,他老同著一個長個子的同伴,是一個華僑,姓黎,他們來西安有事,辦完事,仍要返延安。我很驚奇延安竟有這樣從紐西蘭跑來的青年,固然我也早從一些書報雜誌上看到延安是擠滿了祖國的有出息的青年,但是我不能想象他們是從哪一角去的!現在我才知道,凡是有中國人的地方,都有這樣的青年,不遠萬裏、千裏而去的。
他倆都愛好航空事業,張君曾學過航空機械,在日本住過兩年,現在八路軍裏做俘虜方麵的工作。黎君有點小孩子氣,長得雖已像一個大人。因為生長在外國,英語說得很流利。
招待所裏吃過午飯,大家午睡,這是最衛生的辦法,恰巧也正是我的習慣,午飯後全座屋子鴉雀無聲,午睡起來,一切都照原舊,有的人看報,有的人在大門裏的小天井中打乒乓……那天午後,幾個人立在門前,看見四號裏的一個男同誌把行李提出雇車走了,一定是因為招待所裏的生活,已使他受不住而一下子取消了去延安的決心。對於我,實在說來,招待所裏的生活,當然是覺得有點不慣,可也不是不能忍受。像學校寄宿舍的集體生活,我已經十三四年沒有過著了,又是從小到大本來孤僻的脾氣,總愛一個人至少占一間屋子看書做事;但也不能夠就說我不愛人多的團體或公眾場所……總之,對於工作,我是歡喜靜靜地獨個人做的,不歡喜有人來吵擾我;娛樂,我卻是歡喜社會性的、大眾性的。
招待所裏隻有兩件事使我很不慣,就是蚊子與廁所,但這也隻能怪我的特殊脾氣,因為別的人都很好地過去了,要蚊子一隻也沒有才能睡覺,把廁所的門鎖起,還要把廁所四周的人趕掉,就是在那些貴族式的學校裏也是不可能的。招待所裏的廁所比西北大旅館的好得多,有門,打得還算深,雖是不夠,男女又是共同的,人又多,剛剛進去,就有人來推門。西北大旅館的廁所同昭化差不多,總算沒有豬欄,根本不是廁所,隻是在一塊平地上,東一堆,西一堆的一直擺到“廁所”門口,連可踏腳的地方也沒有。所以每次我覺得需要了,走到那裏又嚇回來了。那天二妹曾對我說越往西北走,廁所越糟糕。
偶然又談到延安生活,一個睡在靠窗的女同誌,滿臉有痱子,她也是來西安看病的,說延安患肺病的人很多,因為營養不足;患胃病的也很多,因為小米飯不消化;患神經衰弱的也很多,因為工作過度;還有皮膚病,是那樣的普遍,在學校裏,有些人的境況是很苦的,買不起毛巾,大家就隨便亂借,又不好不借,就是這樣傳染開來的。還有花柳病,那真是無從說起,陝北的老百姓,差不多十之八九患花柳病的……他們髒極了,從來不洗澡的。他們以前臉也不洗的,他們一生隻洗三次臉,生出來,結婚,死。還是在八路軍到後,他們開始洗起臉來……“總之,延安別的都好,就是生不得病,一生病,就糟糕了,又沒有醫生,又沒有藥品……”她這樣下結論。延安有這許多病,我在重慶、成都就已聽到過。小米飯據說不易消化,須看如何燒法,如果燒得爛一點,那還好吃。王老伯父曾叮囑我說:“吃小米飯要嚼爛,不要多吃。譬如你平常吃兩碗大米飯,那麼開始吃小米飯的時候,你隻能吃一碗。”他又說,“小米飯能耐饑,從前年輕的時候,他在庫倫,騎馬的日子,必得吃小米飯才可持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