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著,張書顏已經回過頭來,依舊看著沈青嵐腳邊的地麵,“卓當家說得對,我不能一次不中,就連家都不願回,孝都不願盡,我應該努力再去爭取一下。”
沈青嵐望著他,臉上慢慢露出笑容,“你有這樣的想法,我為你高興,祝你順利。”
他的笑容很真誠,清潤的眼底盈滿善意,張書顏內心震動,同是讀書人,雖然對沈青嵐救自己於困頓的行為也常心懷感激,但也許正因為同是讀書人,尤其是同是從困頓中走來的讀書人,內心裏對沈青嵐有今天也存著自己都難以察覺的嫉妒。在這種文人相輕式的嫉妒作怪之下,竟然忘記了前情初衷,對他厲言指責,也實在是可悲可歎。
原以為經過這件事,沈青嵐對他早已是形同陌路。臨走時,他也實在沒勇氣親自去把辭呈遞給他,沒想到他在聽說之後,竟然還會專程趕來送行。
一時間,張書顏感慨莫名,許久,才輕道:“我沒想到,你會來送我,我以為……”
沈青嵐搖搖頭,看向張書顏身後廣闊渺遠的江麵,“你我之間,終歸多有相像。我也曾陷於困厄,被人所救,才有今天。當初你來應聘,讓我想起當年的自己。”他看著江麵上那些層層疊疊前進的波浪,“這麼說不是讓你感激我,而是,受人滴水,饋以湧泉;推己及人,慈心於物。”
“推己及人,慈心於物……”張書顏喃喃重複著,猛然抬眼望向沈青嵐,“沈公子,你如此不計前嫌,我實在……是我太自以為是……”
“張先生,”沈青嵐打斷他,“過去之事,不必再提。”從卓信手中接過一個布包,遞過去,“來得匆忙,沒什麼好送你的,這個希望你收下。”
張書顏接過,翻開布包,是一本琴譜,封麵上寫著“雲雁譜”三字。翻開幾頁,每一頁的曲譜邊,都用蠅頭小楷記著許多注解,密密麻麻,甚是工整,一看就是研習多時,心血凝結。
“這本琴譜,是我在西廂小院的三年中看過的,那時沒有琴可以習練,隻能憑著記憶,做些心得,好在後來有了琴,都一一驗證過。送給你,希望對你學琴有幫助。”
張書顏眼底漸漸浮起濕意,學過琴才知道,一本琴譜要是光靠自己研習,沒有前人指點會有多難,而學琴之人,能夠把自己參研多時的琴譜贈送他人,這是多不易的慷慨之行。
“多謝沈公子。”他把琴譜合上,重新包好,珍而重之地納入懷中。
此時,船塢裏響起艄公呼喊渡客上船的聲音,路人們三三兩兩開始往棧橋上走。
臨別在即,張書顏整了整背上的藤筐,退後兩步,向沈青嵐深深施了一禮,“沈公子,虛言不再多說,書顏會一直記著你說過的話,推己及人,慈心於物。”稍停,又道:“願你與卓當家白頭到老,兩心如一。”
沈青嵐沒想到視男男之情為水火的張書顏,竟然能對他和卓天屹說出祝福之語來,一時意外。
張書顏抬頭,眼中凝著一片真誠,“卓當家對你情真意切,沈公子是有福之人,書顏衷心祝福。保重!”
沈青嵐笑了,點頭,“多謝,保重!”
張書顏回身走過棧橋,登上船頭。碼頭上響起艄公高唱號子撐篙的聲音,幾艘船劃開道道水線,向著蒼茫浩蕩的潛龍江心行去。
沈青嵐目送張書顏所坐船隻消失在水天相接之際,心下慨歎,人與人之間的際遇甚是玄妙,與張書顏不到半年的相交時間裏,也曾同論詩詞,也曾共研禮樂,那時也覺得高山流水知音得覓是人生幸事,但從未想到,真正相互交心,竟然是到分手臨別之時。
坐在馬車裏,行過晉陽街頭時,又一次聽到了記憶中熟悉的銅鈴聲。這一次,他沒有掀開車簾去看,隻是閉上眼睛靜靜地聽著,聽那銅鈴聲從遠到近,又從近到遠,直至漸漸消失。
或許人生際遇的玄妙之處還在於,山一程水一程,一程風景一程人。眼下,他身下的馬車行去的方向,是那個叫做卓天屹的男人所在的地方。
年前最後一次堂會舉行前,溫泉客棧的設計基本完成,沈青嵐把營造圖交給卓天屹後,卓天屹讓卓世安去請了吉期,正月初八午時正破土動工。
堂會期間,卓家所有外地店鋪的掌櫃都到齊了,整個正廳坐得滿滿當當。沈青嵐把各家鋪子整年的盈虧情況都作了彙報。這一年,整個卓家的生意都不錯,盈利也很可觀,但也有一些鋪子情況不怎麼好,比如臨州山貨鋪。
這個鋪子是上半年剛成立的,每次堂會都是賬房先生來參加,這一次依舊如此,沈青嵐看了一下鋪子詳情,原來掌櫃是石其明。
他私下問了卓世安,才知道,自半年前卓天屹把石其明調任臨州後,石其明一直沒有去上任。
難道去了洛陽?沈青嵐升起這樣的疑問,石其明貪汙南街分號公銀,卓嘯蒼要真是留了他,那這卓家兩父子之間的矛盾真是無可救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