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相談(2 / 2)

沈青嵐不置可否,這個問題此時想來,便如耳後秋風,雖聲響猶在,但寒涼不複。

他沒有回答,梁若翎也沒有繼續等待,而是提筆蘸墨,在宣紙上直直畫下一道粗粗的墨跡,“你是讀書人,跟他相處這麼久,應該已經看出來,他不是你心目中的正人君子。”

說話間,她筆鋒一轉,又是刷的一道墨跡,與先前那條相對,一根竹杆的形象躍然紙上,“也不是我心目中的。”

世上幾乎沒有一個母親會這樣評價自己的兒子,沈青嵐啞然,抬頭望向梁若翎,卻見她麵上仍舊帶著淡淡的微笑,注意力似乎全在筆下,而像根本沒注意到自己說了什麼一樣。

沈青嵐移開視線,以不變應萬變。

梁若翎並不在意他的反應,顧自邊畫邊說,“作為母親,這樣說自己的兒子,外人眼裏,或許是我對他很不滿意,但事實是,我很滿意,不但滿意,還很欣慰。這是我要的結果,我精心教導的結果-他沒有學到我身上一絲一毫讀書人的溫文善良,而完全學到了他父親的強橫霸道,甚至更甚。”

與常理完全不同的一番話,沈青嵐心裏震動,抬頭看向梁若翎,卻見她麵上還是帶著淡淡的笑容,執筆的手連續滑動,一根根長短粗細不同的枝條在竹杆上延伸。

“從小到大,無論他做什麼事,我都不會批評他,不僅不批評,還會想辦法讚美他。他三歲時撕破了我珍藏的《牧牛圖》,說是想看看畫破了,牧童和牛會不會從畫上走下來。我誇他聰明有想法;五歲時他打壞了聚寶軒新進的玉石麒麟,為了給我做印章。盡管沒做成印章,還被他父親打到遍體鱗傷,我還是親手做了他最愛吃的千層酥說謝謝他,並告訴他,下次再砸玉石的時候,一定要用對方法;七歲時他拔了他父親要送給好友女兒的一對孔雀的尾毛,那人與卓家割袍斷義,他被關在思過亭中餓了三天三夜。我抱著他餓得奄奄一息的小身體,說母親很喜歡他做的扇,會一直帶在身邊,一輩子。”

說到此處,梁若翎停了手,看向右手邊那把羽毛扇,眼裏的溫柔慈愛像兩汪滿溢的清泉,“他笑了,說母親喜歡,他的辛苦沒有白費;他也哭了,說太餓了,餓得肚子疼眼睛花,渴得說不出話,隻能舔著嘴唇上流出的血潤嗓,問我能不能給他點吃的,一點點就好,讓他不至於在被父親放出來之前餓死渴死。”

她的聲音輕下去,臉上出現若有所思的神情。沈青嵐的心悄悄收緊了,卓天屹對他說過這件事情,但他沒有提這些細節。

“我說不能,自己決定要做的事,就要自己承擔後果,否則還不如不做。他望著我,想哭,又極力忍著。最後,他告訴我,他會快快長大,等他打敗父親,想拔多少孔雀毛就拔多少孔雀毛,就算拔盡天下孔雀毛,也再用不著挨餓了。”

話到此處,梁若翎臉上重又現出溫柔的笑容,語聲裏帶上了無限的讚賞和欣慰,“我笑著說是,鼓勵他,母親等著看他打敗父親的那一天。他開心地笑了,話沒說完就昏了過去。”

一個母親,要怎麼樣才能眼看著七歲大的兒子為了自己生生被餓得昏過去而堅持己念毫不動搖?沈青嵐深深地望著梁若翎,心裏的感覺無從捉摸,難以形容。

“從此以後,打敗父親就成了他最大的目標。他再不纏著我教他琴棋書畫,而把精力都用在學武做生意上。八歲,他連著趕走家裏為他專請的五位先生,因為他們沒一個能夠在上課前找到他;十歲,他把早些年摔破的黃龍玉麒麟碎塊磨成算珠,做成一麵算盤,賣給了一個上門來談生意的客商,那客商買了這麵所謂能招財進寶的‘黃金龍玉算’後,便推掉了原來商定的財神像。他父親因此打了他一頓,但他一點也不生氣,用賣算盤的錢重新買了一塊上好的黃龍玉,替我做了一方印章,就是我適才用的這方。”

梁若翎如水的目光在印章上撫過,重新提筆蘸墨,續畫香竹。

“從此以後,他便一發不可收拾,總是搗鼓出各種各樣的點子來掙銀子,有搶家裏生意的,也有搶別家生意的,買進賣出,盈虧不一。父子之間因此爭鬥不斷,他挨打受罰也越來越多,越來越重。但他從不畏怯,更不後悔。十六歲,他的武功超越同輩弟子,與他父親交手,也能在百招之內不落下風。十八歲,他不甘於武林世家的地位沒有資格參加武林大會,便假托關外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幫派,喬裝改扮參加武林大會,在最後一場比試上被受邀觀禮的他父親認出,他父親派出六名弟子群起攻之,將他拿下,禁足兩年。二十歲,他變賣京城酒樓地契,在添香樓替江墨洇贖身,把他帶到他父親與我麵前,告訴我們,這是他的意中人,他要娶他。他的父親因此暴怒,差點殺了他。”

“我唯一一次替他說了句話,我說,你兒子會變成今天這樣,完全是因為我的教導,而我把他教成這樣的人,是為了報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