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若翎的聲音終於輕下去,手中的筆停在畫紙上方,麵上重新出現若有所思的神情。沈青嵐下意識不去看她的神情,隻把眼光停留在她的筆尖,那上麵垂著一個墨點,搖搖欲墜。
片刻後,響起一聲低低的歎息,畫筆擱回硯台,墨滴融入硯池當中,“我的母親,懷著七個月身孕的嫂嫂,就那樣在我父親和哥哥的眼前死去了。如果當時我在,那麼我也一定跟她們相伴去了黃泉。”
雖然低聲,但沒有激動悲傷,唯有歎息的敘述之中,沈青嵐像被一種不是沉重壓製,不是激憤鞭撻,卻極其無力的感覺籠罩了。生平第一次感覺語言的蒼白,安慰的乏力。
而這種蒼白乏力的感覺不知道是由於已經過去二十多年,梁若翎的傷痛已經平複,還是由於她平靜的敘述之下仍舊存在心底深處的傷感淒涼,或者僅僅是由於她那聲低低的穿越二十多年時光仍緩緩回響的歎息。
沈青嵐心思翻湧,曾經自己也自怨自艾於身不由己的命運和感情,耗費了那麼多心力漸漸平複的心緒,如果處在梁若翎的遭遇麵前,二十多年後,不知道他是否也能隻留下歎息。
梁若翎重新蘸勻了墨,再次在紙上畫另一棵香竹,“我崩潰了,萬沒想到我們一家忠良,竟會遭此厄運。大哭一場之後,我問卓嘯蒼林家怎樣了,我想著林世伯不是太子身邊的近臣,憑兩家的關係,也許能在天子麵前為我父兄說上幾句話。卓嘯蒼先說林家自然是退避三舍,這種時候哪能跟我家扯上關係,看我很絕望的樣子,又很不屑地說林家自身難保,因為與我家交好,林世伯和幾個兒子也都被停奉囚禁了。”
“我萬念俱灰,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王敏毓貴妃權勢滔天,皇帝昏聵,母親嫂嫂身死,父兄二人在劫難逃,我一個人活著又有什麼意思?卓嘯蒼說人活著就是意思,要不是他劫了我,我也跟著母親嫂嫂死了,那就真沒意思了。”
“仇人瞬間變恩人,聽起來我還得感激他的劫持,我嗤之以鼻,甚至懷疑他事先知情,故意隻劫走我,卻對我家人見死不救。可我同時也知道,這不可能,他這個人野蠻無恥是真,卻從不屑於說謊。果然,他知道後大笑,說我父兄刑期定在兩個月後,本來他還想著扮作綠林好漢去劫個法場什麼的,好讓嶽父大舅子同意把我嫁給她,結果我一心要跟他殉情,他為了救我們耗去大半功力,嶽父大舅子救不成了。”
“這種死無對證的便宜話,我自然不信,可是不知道怎麼的,心裏似乎又隱隱存著一絲希望。卓嘯蒼那之後許多天都不來纏我,隻每天讓人替我調養身體。我問了下人,知道那些天他哪都沒去,隻在演武堂靜室療傷,還讓許多弟子幫他運功,看樣子很急切。知道這個情況後,雖然理智上覺得天子腳下劫朝廷欽犯的法場太過不可能,我已經在他手中,他怎肯為我父兄去冒這麼大的風險?可卓嘯蒼這個人本就不是一般人,我心底裏那一絲隱存的希望不可避免地大起來。”
“又過了許多天,他終於來了,樣子很精神,看來他的傷恢複得不錯,我暗暗高興,期待他真能說出去救我父兄的話來。可是一個晚上,他除了讓我陪他喝酒,讓我念書彈琴給他聽,依然如從前每次那樣問我什麼時候答應嫁給他之外,什麼表示都沒有。我失望了,跟著喝了很多酒,有了醉意。我想起家鄉,想起父母哥嫂,想起林二公子,想起我那滿室滿櫃的書,想起從前無數次憧憬過的未來,可是那些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隻剩下孤魂野鬼般的自己。”
“哀莫大於心死,我醉了,朦朧中聽到卓嘯蒼在耳邊問我,如果他把我父親和哥哥救出來,我是否願意嫁給他。我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也許是胡亂地點了頭說了是,也許什麼都沒說。之後,又聽到他說如果他回不來,跟我父兄一起被官兵砍了頭,我是不是會為他掉一滴眼淚。”
“這個問題我依然不記得怎麼做了回答,事實上,雖然我救他之時並不求回報,但心底深處,我一直覺著,他欠我一條命,那麼他以這種方式還我,也是應該的。如果他死了,我父親和兄長一定也死了,我一個人就再也活不下去了,我的眼淚再多,隻怕也沒有為他流的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