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遊蕩的日子裏,我去了小時候父親帶全家踏青過的郊原,去了跟母親一起許過願的寺院,去了與林軼共賞過山景的涼亭。那些地方,每一個都記載著我的過去,承載著我的回憶,可再多留戀,再多不舍,我都不可能永遠停留在那裏,哪怕重遊,我也不可能重遊一輩子。”
“想得多了,也便想透了。我想見父親想見哥哥,是因為我放心不下他們,更放不下他們的溫暖,放不下家,放不下過去。現在,我已經見過他們,知道他們安好,那麼我該放心了。他們已經有了新的不一樣的人生,那裏麵不再有我。他們已經不在原地,我們原來的家,不在了。再留戀,再不願意,我也隻能離開了。”
“人生不可能重來,甚至不可能在離開一段時間後,重新回到斷點繼續,便如大江大河,一刻不停,奔流到海,難複難回。再多的遺憾,也都隻能消散在風裏,稀釋在雨裏,淹沒在塵埃裏。”
梁若翎的語聲縹緲如雲,沈青嵐失神地望著她。明明隻是初次見麵,還有著如此微妙關係的兩個人,此刻他卻感覺喉頭發哽,眼底發酸。眼前這個中年女子,當年她踽踽獨行於山鄉郊野,徘徊於河流水畔,走過的每一腳每一步,都是那樣的熟悉與似曾相識。
曾幾何時,他也曾數次登上後山,遠望潛龍江水浩蕩東流,一去不返,心中的孤獨寂寥難言難述,也覺得當時的自己孤極傲極。此刻麵對梁若翎,在她當年的傷痛與麵對傷痛的姿態麵前,才猛然醒覺,當時的自己依舊足夠軟弱與幼稚。
“又一次回望那段改變命運的路,我似乎終於能夠隱約看清它的軌跡。那是無數我無法左右的轉折組成的一條路,要是沒有救卓嘯蒼,或者救了他又告訴給家人,就沒有後來的事,我已經跟母親嫂嫂一起死了,父親和哥哥不會有人來救,也早就死了。如果我救了卓嘯蒼,他真心感激我,沒有劫走我,那麼我一樣早就死了,父親和哥哥的結果也不會有什麼不同。卓嘯蒼劫了我,如果他隻想占了我,而不去救我父兄,那麼我還活著,痛恨著他,緬懷著親人,一輩子都活在淒苦仇恨裏。如果卓嘯蒼救了我父兄之後,接受我們一家真心的感激,放了我,雖然我能與父兄團聚,但經曆過這樣一場浩劫的他們,一樣會各奔前程,離我而去。也就是說,無論從哪條路,我都再回不到從前了。”
“所有的愛恨都在想明白的瞬間失去了必然的意義,父親與哥哥,他們有了新的家新的親人,我對他們的牽掛可以放下;即便為了一己之私,卓嘯蒼也是我父兄的救命恩人,我對他劫持逼婚的恨也可以釋然。或許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們於我都不再有很大的不同。不陌生,卻是實實在在的陌路。”
盡管仍是平靜淡然的語氣,沈青嵐心裏卻仍是轟隆隆地響。陌路,這兩個字,若非在經曆了那麼大那麼深的劫難與傷痛之後,用在曾經的親人之間,想想都會心痛務必,可此刻聽梁若翎緩緩道來,卻覺得,再沒有比陌路二字更能形容她與父兄之間。
陌路,並非無情,並非怨恨,隻因恩義盡報之後,腳下的路已然不同。
“隻是,來路已明,去路卻依舊不清晰。我遊蕩在山間水畔,觀日出,聞風吟,看雲卷雲散,聽浪湧浪流,一遍遍思考著,我沒有跟母親嫂嫂一起自盡在皇帝的聖旨下,除了恩怨牽扯之下讓卓嘯蒼救了父親哥哥之外,於我自己還有什麼意義,卻始終尋不到答案。”
“終於,有一天,我感到,孩子在動,輕輕小小的,可是已經足夠讓我察覺他的存在。我又一次陷入迷惑,不知道肚子裏這個出於很難說清原因的報答所為而存在的生命,他對於我究竟意味著什麼。我離開山野,走進村舍,看俗世塵煙,看人情冷暖。又有一天,在走過一個破爛的農舍時,我聽到有一個稚嫩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是一個令我疑惑難猜的字眼。我回頭,看到一個孩子,兩歲多,穿著髒舊的大人衣衫,瘦瘦小小,一雙眼睛黑白分明。他望著我,又喊了一遍那個字眼。這回我聽清了,他喊的是,‘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