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痛心又是惱怒的斥責聲,讓膳房的人一時間都有些難以適應。小弟子們固然驚異於平日裏總是威嚴冷硬的師父怎麼會有如此苦惱的時刻,就連卓天屹都意外地轉頭看向卓嘯蒼。
沈青嵐則在更濃重的陌生與奇異感中,察覺到一個大相徑庭的事實,那個風流瀟灑狂蕩不羈的顧清揚,在卓嘯蒼口中竟是這樣的,而在梁若翎的口中,他是聰慧豁達圓融的。
唯一保持著沉靜淡然的隻有梁若翎,許久後,她歎了口氣,“慈母多敗兒,是我沒教好他,嘯蒼,你該怪我。”
短短一句話,讓卓嘯蒼猛然如夢初醒,“若翎,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怪你,我……”搖了搖頭,狠狠歎出口氣,“被他氣壞了!”
“你是為他好。”梁若翎把他的酒杯重新端到他麵前,“操心了整一年,累了。這會兒,就為一為自己吧。”
溫和淡然的口氣,既沒接著自責,也沒順著卓嘯蒼的心境安撫,但卻神奇地撫平了他餘下的惱火。
卓嘯蒼再次長歎一聲,端過酒杯慢慢飲盡。
梁若翎又替他斟滿,也沒再勸慰,隻是口氣淡然地品評著酒的味道,間或與卓嘯蒼碰一碰杯,兩人同飲。
卓嘯蒼的情緒果然安寧下來,沈青嵐心裏不免訝然,先前聽梁若翎訴說往事,總以為她在卓嘯蒼麵前是不假辭色或者冷淡疏離的,到現在才知道,她是這樣冷靜淡然的態度,就跟水一樣,自然地接納包容,而不是一廂情願的容忍,或者冷漠地疏遠。
腦海裏忽然閃現一個詞,上善若水。
幾人默然飲酒,膳房裏的氣氛重又歸於安靜平和。
除夕夜是要守歲的,團圓飯便吃得又慢又長。那些弟子們終究還小,過了頭更,卓嘯蒼便讓他們去睡了,留下四人繼續守。
梁若翎讓下人上了點心茶水,把沈青嵐叫到主桌旁邊的茶案上品茶,留下卓氏父子麵對麵飲酒。
沈青嵐本憂心那兩人隨時會吵起來,但梁若翎一副興致盎然的樣子,他也就理解了她的用意。讓卓信取出帶來的香品,親手點上,與她聊起茶香花畫的雲朝四雅來,隻偶爾關注著主桌那邊。
起初,父子倆並不說話,隻是各自斟飲,低頭喝酒。後來,或許是因為酒意漸濃理智不再,不知道誰先開了口,兩個人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上了。
說是聊,其實也就比吵架稍微好了點,原因在於彼此都有些口齒不清,難以將攻擊之詞說得如平常一般字字鏗鏘。
“你老人家眼裏,是不是我們……誰都混賬,都……賴您給擦屁股啊?”卓天屹大著舌頭。
“你當我喜歡?”卓嘯蒼乜斜著他,“你們一個一個……但凡像點樣,我也不至於。”
“像點樣?像什麼樣?您那樣?我可不就……是跟您學的嗎?從小到大,我一直把您當作目標。怎麼到頭來,您又說我不像樣?”卓天屹嘻嘻笑著,“難道,您那樣,本來就不對?”
“別跟我呈口舌之利,”卓嘯蒼搖手,語氣裏意外地沒有火氣,“除了會跟你老子對著幹,你,根本什麼……都不懂。”
卓天屹聞言低笑起來,“彼此彼此……你老人家對兒子,除了喊打喊殺,也沒什……麼招了。”
卓嘯蒼聽了也笑起來,聲音裏竟帶上了幾分嘲弄與苦澀,“好……好,我沒招,你行,你有招。”端起酒杯來盡數飲盡,打個酒嗝,含混道:“有朝……一日,你……當了爹,你對你兒子……”
……
梁若翎果然如卓天屹所說,對文事方麵造詣頗深。她思維廣闊,言談睿智,對於沈青嵐在書學上遇到的一些未解之疑,也常有獨到的見解提出。沈青嵐有種感覺,梁若翎思慮物事的方式早已超越身為女子的界限,而頗有大師之風,讓他時有醍醐灌頂之感。
兩人乘興,談了大半夜。而主桌那邊,父子倆的酒鬥,也依舊在斷斷續續中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