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9章 南天英魂(1 / 3)

兩雙罪惡的黑手同時扼住鬱達夫的喉嚨,他掙紮著倒了下去。他的目光刺透了法西斯分子的胸膛。1944年初,形勢發生了重大變化。日本軍部把蘇門答臘的軍政監部移到武吉丁宜,於是,這個偏僻的山城成為軍事與政治重鎮。

與此同時,蘇島憲兵總部也搬到武吉丁宜,全部人員都是從昭南島調過來的。這對近在咫尺的巴爺公務的文化人構成了很大的威脅。

憲兵總部有一個福建籍的工作人員,名叫洪根培,在昭南島興亞煉成所受過訓練,對新加坡文化界情形十分熟悉。他到了武吉丁宜以後,就知道趙廉是鬱達夫,但一開始他不敢告發。

不久,洪根培看中了巴東一位姓黃的華僑商人的女兒。在一次宴席上,他央求鬱達夫為他出麵做媒,鬱達夫不假思索就答應了。但他馬上就知道這位女性是在他們酒廠做事的、從新加坡逃難而來的一位林姓朋友的未婚妻,非常後悔。第二天上午,他找到洪根培,斷然拒絕了做媒的事。洪根培當時沒說什麼,不過看得出很不高興。

1944年2月,洪根培向憲兵總部告發鬱達夫是聯軍間諜。並且由巴爺公務中華學校前任校長作證。這位校長因為性情乖張,被校董會解職,他要鬱達夫替他幫忙,保住校長的位置。鬱達夫雖然不在憲兵隊當翻譯了,但在當地仍有相當的影響。鬱達夫沒有答應他,他便懷恨在心,和洪根培相勾結告了密。

洪根培告密的消息傳開後,躲避在巴爺公務的文化人都感到形勢極為危險。大家都準備盡快撤離,胡愈之臨走前,極力勸說鬱達夫一起走。鬱達夫回答道:

“我是躲避不了的。最近憲兵每天到我家來喝酒閑談,雖然沒有說穿,顯然我已被監視了。我是逃不了的,索性不動聲色,等事情爆發了再作打算。但你們應當先離開。不然,事情怕牽連得太大。”

這樣,鬱達夫留了下來,張楚琨、高雲覽等去了巨港,胡愈之、沈茲九夫婦由棉蘭躲避到蘇門答臘東北部馬達山高原一帶,在那裏一直待到日本投降。

憲兵隊總部接到洪根培的報告後,著手進行了調查。巴爺公務、巴東、石叻班讓和望嘉麗等地,先後有十幾名華僑被捕,他們都與趙廉案有牽連。但憲兵沒有逮捕鬱達夫。憲兵已經知道鬱達夫並非間諜,因此隻是暗中監視他。

1944年8月的一天,一個常去鬱達夫家的憲兵,又來到他家中。一見麵,他改變了平時的稱呼,不再稱“趙先生”,而稱之為“鬱先生”。那憲兵說:

“鬱先生,你害得我們好苦。為了你的案子,我們工作了有大半年,到上海、東京都去調查了。”

鬱達夫神色異常鎮定,回答道:

“你們為什麼不問我,你們早問了我,我早就告訴你們了,費這麼多時間去調查幹麼?哈哈,哈哈哈……現在請你幹一杯吧。”

後來,憲兵又說,他為了調查這個案子,用去了不少錢。鬱達夫明白他的意思,送了他一千盾的軍票。

憲兵很高興,拍拍他的肩膀說:“趙廉,好樣的,夠朋友。我也會夠朋友的。”

事情過後,憲兵沒有把案子公開出去,除了幾個憲兵,其餘的日本人仍不知道趙廉是鬱達夫。鬱達夫仍舊住在巴爺公務。

鬱達夫的身份,還有一個人在懷疑。他便是日本特務,特高科科長龜田三郎。

1944年9月,龜田三郎過四十四歲生日,他要求鬱達夫備下酒菜款待他。那一天,他一邊喝酒,一邊建議各自分頭用日文作詩。龜田是東京帝國大學文科畢業生,他作的日文詩,是小泉八雲一路的詩風。當天晚上,乘著酒興,鬱達夫一連作了十餘首日文詩。其中一首日文詩的中譯如下: 詠花蝶穀高山

你頭戴闊大無邊白帽

身穿瑰麗五彩長袍

肩上披著兩道長長烏黑發光亮辮條

水汪汪的眼珠深埋眉梢

濃香撲鼻發自小口櫻桃

胸前兩顆大番茄狂似小鹿奔跑跳躍

九曲十八彎腰枝苗條

熱情如火日日燃燒

我願常留花蝶穀

與伊人對飲美酒

品嚐四季佳肴龜田三郎得到這些詩,如獲至寶,立即用電報發送到東京情報總站去查核。三天之後,對方發來回電,稱能作這樣的日文詩的中國人隻有四個,那就是魯迅、周作人、郭沫若、鬱達夫。魯迅早已去世,郭沫若在重慶,周作人在北平,餘下來的,便隻有鬱達夫了。龜田得知這一消息,派部下去找鬱達夫。鬱達夫坦然承認,事後送去三千盾作為了結。

在日本憲兵的嚴厲監視下,鬱達夫常常處於一種心神不安的狀態之中。隨著真實身份被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他有著不祥的預感。

1945年元旦,鬱達夫寫了一份遺囑。全文如下: 餘年已五十四歲,即今死去,亦享中壽。天有不測風雲,每年歲首例作遺言,以防萬一。

自改業經商以來,時將八載,所有盈餘,盡施之友人親屬之貧困者,故積貯無多。統計目前現金,約存二萬餘盾;家中財產,約值三萬餘盾。“丹戎寶”有住宅草舍一及地一方,長百二十五米達,寬二十五米達,共一萬四千餘盾。凡此等產業及現款金銀器具等,當統由妻何麗有及子大雅與其弟或妹(尚未出生)分掌。紙廠及“齊家坡”股款等,因未定,故不算。

國內財產,有杭州官場弄住宅一所,藏書五百萬卷,經此大亂,殊不知其存否。國內尚有子三: 飛,雲,均,雖無遺產,料已長大成人。地隔數千裏,欲問訊亦未由及也。餘以筆名錄之著作,凡十餘種,迄今十餘年來,版稅一文未取,若有人代為向出版該書之上海北新書局交涉,則三子之在國內者,猶可得數萬元。然此乃未知之數,非確定財產,故不必書。

乙酉年元旦這份遺囑並沒有給子女帶來任何實質性的東西,最終卻成了他慘遭殺身之禍的讖言。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接受波茨坦公告,無條件投降。這一消息通過無線電和報紙,迅速傳遍了全世界。

16日一大早,鬱達夫跑到酒廠,極為興奮地告訴朋友們:“日本投降了!”前一天夜裏,他秘密通過收音機知道了這一振奮人心的大喜訊。

鬱達夫又告誡大家不可輕舉妄動,因為形勢還處於變化不定之中。

日本雖然是戰敗國,已經宣告投降,但整個南方軍並未損兵折將,仍然完好如初。南方軍一度還想把戰爭繼續進行下去,形勢嚴峻。

當時的武吉丁宜和巴爺公務仍處於日本軍隊和日本憲兵的嚴密控製下。

罪惡的黑手向鬱達夫伸了過來。

戰爭結束了,國際軍事法庭將要公開審判日本法西斯分子。鬱達夫在日本憲兵隊當翻譯期間,耳聞目睹了日本法西斯的許多暴行,手裏掌握著敵人的許多罪證。他將是日本軍閥暴行的最好證人。另外,作為一個名作家,戰後他必然會用手中的筆揭露日本帝國主義的罪惡,在國際上產生廣泛的影響。因此,對日本法西斯來說,鬱達夫是一個極為危險的人物,必須盡早殺害他。

8月29日晚上,鬱達夫和三四位朋友,在家聊天,主要是討論農場的整理事務。這個農場是巴爺公務許多僑領共同投資經營的。鬱達夫是董事之一。

八點多鍾,有人敲門。鬱達夫打開門,見門口站著一位二三十歲的印尼青年。達夫和他說了幾句話,回到客廳裏,對朋友們說:

“有些事情需要我出去一趟。大家請稍候,我一會兒就回來。”

他穿著睡衣和拖鞋,跟著那個印尼青年出了門。他們走進了一家咖啡店。在咖啡店裏,那個青年神色慌張地跟鬱達夫說著話,很有點語無倫次。這個陌生人的神情引起了鬱達夫的警覺。他站起身,推門而出。

走出咖啡店,鬱達夫發現不遠處停了一輛汽車。這沒有引起他太多的注意。當他走過汽車旁邊時,突然,車門打開,跳下四個憲兵模樣的人,連推帶拉,把他擁進車裏。鬱達夫想喊叫,但嘴已被死死地捂住了。

汽車立即發動起來。急駛而去的聲音打破了夜的寂靜,荒涼的小路上充滿著恐怖的氣氛。

鬱達夫被綁架了!

9月17日。

汽車開出幾十裏路,在丹戎草岱一個偏僻的地方停了下來。

鬱達夫被推下了車。他看清了站在麵前的憲兵的猙獰麵目。這幾張臉是他所熟悉的。他狠狠地“呸”了一聲,向那幾個麵目可憎的法西斯分子射出輕蔑的目光。

這時,兩個憲兵撲了過來。四隻罪惡的黑手同時扼向鬱達夫的喉嚨。

鬱達夫掙紮著,最終倒了下去。他圓睜雙眼。他的目光要刺穿黑暗,刺透法西斯分子的胸膛。

鬱達夫倒了下去,倒在了他為之奮鬥過的異域的土地上。他長眠在蘇門答臘西部廣袤的原野上。

他等到了勝利的那一刻,為此,他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鬱達夫以悲壯的結局,完成了光輝的特異的人格的塑造,在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上寫下了光彩照人的一頁。

流星劃過長空,那稍縱即逝的短暫光明足以令世人震撼。在南洋漆黑的夜空裏,在富春江的瀲灩碧波中,在錢塘江的澎湃怒潮裏,鬱達夫的英魂永駐。附錄鬱達夫簡譜鬱達夫傳

附錄鬱達夫簡譜

1896年一歲

12月7日(夏曆丙申年十一月初三)誕生於浙江省富陽縣城裏。原名文,小名蔭生,達夫為其表字。

父親鬱士賢(企曾),早年設塾授課兼行中醫,後曾任富陽縣衙門戶房司事。母親陸氏。長兄鬱華(曼陀),清末以官費留學,畢業於東京法政大學法律科,回國後一直在司法界任職,抗戰時期被日偽特務暗殺於上海。二兄鬱浩(養吾),國立北京醫專畢業,曾在海軍部工作,後回鄉行醫。姐鬱鳳珍,從小被送給鄉下的葉家當童養媳。

1902年七歲

入私塾接受啟蒙教育,塾師葛寶哉。

1903年八歲

改入規模較大的魁星閣私塾,塾師張惠卿。

1904年九歲

入公立書塾“春江書院”。在受到文化的初步啟蒙之後,文學才華逐漸顯露出來。《自述詩》雲:“九歲題詩四座驚,阿連少小便聰明。”

1907年十二歲

春江書院改辦為富陽縣立高等小學堂,便成為最早的新式學堂學生。

1909年十四歲

春天,高小畢業。與鄰居趙家少女初戀,但這種感情隨著出外求學很快便消逝了。

初次離開富陽,到杭州。考入杭州府中學堂,由於費用不夠,轉而投考嘉興府中學堂。在嘉興生活了半年,暑假後回到杭州,轉入杭州府中學堂。

在《全浙公報》上發表一首模仿宋人的五古。這是第一次發表作品。

1910年十五歲

入長老會辦的育英書院。兩個月後,因參加反抗校長的學潮被開除。隨後進入一所浸禮會的中學——蕙蘭中學。但很快對呆板的教會教育厭倦了,決定回鄉自學。

1911年十六歲

春節過後,在家獨居苦學。每天早晨起床後,先讀一小時英文。吃過早飯,讀中國書。下午讀科學書籍。傍晚時分,出門散步。生活很有規律。這段自學生活,“對我的一生,卻是收獲最多,影響最大的一個預備時代”(《大風圈外》)。

10月10日辛亥革命爆發。

10月目睹國民革命軍收複富陽。

1913年十八歲

秋鬱曼陀奉命赴日本考察司法製度。

9月下旬隨長兄離開富陽,經上海去日本。

10月底在經過長崎、瀨戶、神戶、大阪、京都、名古屋等城市,一路且玩且行之後,抵達東京。住小石川中富阪町七番地。

11月進神田正則學校補習中學功課。晚上還到夜校學習日語。

1914年十九歲

7月考入東京第一高等學校預科。同時考入的還有郭沫若、張資平等人。當時日本高校分為三個部門,第一部為文科,第二部為理工科,第三部為醫科。先入第一部,後聽從長兄勸告轉入第三部。

8月底兄嫂回國。送行到火車站。

9月搬入學校開始獨立生活。喜歡讀歐美的文學書,尤其是小說;會作一手很好的舊體詩,在學校有了名氣。

1915年二十歲

7月在東京第一高等學校預科畢業。

9月被分發到名古屋第八高等學校第三部學習。

1916年二十一歲

春參加日本著名詩人服部擔風主持的詩社“佩蘭吟社”定期集會,並開始在《新愛知新聞》漢詩欄發表舊體詩。

9月因與長兄發生齟齬,放棄長兄建議讀的醫科,由第三部改回第一部文科,並重新從一年級開始。

1917年二十二歲

6月27日離開名古屋回國省親。這是離開祖國4年後第一次回鄉。

8月初奉母親之命與孫荃(蘭坡)訂婚。

9月初回日本,繼續求學。

1918年二十三歲

五六月間中國留日學生為反對中日軍協約而鬧風潮,不少學生回國請願。鬱達夫積極響應,參加罷課鬥爭。其間,為維持生活,曾去東京做工。

1919年二十四歲

2月陪同浙江教育視察團參觀名古屋各學校。

5月“五四”運動爆發。特地攝影留念,以誌國恥。

7月在名古屋第八高等學校畢業,成績在34個同學中得第28名。旋即升入東京帝國大學經濟學部。

9月接受長兄曼陀的勸告,回國參加外交官和高等文官考試,但均告失敗。

11月離京返回日本。

1920年二十五歲

春受國內“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鼓舞,積極與郭沫若(九州帝國大學醫學部)、張資平(東京帝國大學地質科)、成仿吾(東京帝國大學造兵科)、田漢(東京高等師範學校)等聯係,計劃組織一個新文學團體,創辦刊物。此為創造社的萌芽階段。

7月14日回國與孫荃結婚。後生子龍兒(後夭折)、天民,女潔民、正民。

8月下旬回日本。

1921年二十六歲

6月8日創造社在鬱達夫寓所成立。他為主要發起人之一。參加會議的還有郭沫若、張資平、何畏、徐祖正等人。這是繼1921年1月成立的文學研究會之後又一個極為重要的新文學團體。

9月初回上海負責創造社機關刊物《創造》季刊的編輯出版工作。

9月29日上海《時事新報》發表鬱達夫起草的《純文學季刊〈創造〉出版預告》。文中指出:“自文化運動發生後,我國新文藝為一二偶像所壟斷,以至文藝之新興氣運,澌滅將盡,創造社同人奮然興起打破社會因襲,主張藝術獨立,願與天下之無名作家,共興起而造成中國未來之國民文學。”正式宣告創造社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