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3章(1 / 3)

在小說創作中選取或虛構特殊的細節,完成典型化的任務,畢竟還是少數。通常的情形是,作家從極其平凡的大量生活瑣事中,獨具慧眼地抽取幾件,化平凡為神奇,使其產生意想不到的效果。《紅樓夢》二十九回有這樣一段細節描寫:

且說寶玉在樓上,坐在賈母旁邊,因叫個小丫頭子,捧著方才那一盤子東西,將自己的玉帶上,用手翻開尋撥,一件一件的挑與賈母看。賈母因看見有個赤金點翠的麒麟,便伸手拿起來,笑道:“這件東西,好像是我看見誰家的孩子也帶著一個的。”寶釵笑道:“史大妹妹有一個,比這個小些。”賈母到:“原來是雲兒有這個。”寶玉道:“他這麼往我們家去住著,我也沒看見。”探春笑道:“寶姐姐有心,不管什麼他都記得。”黛玉冷笑道:“他在別的上頭心還有限,惟有這些人帶的東西上,他才是留心呢。”寶釵聽說,回頭裝沒聽見。

賈寶玉脖子上的玉石和薛寶釵脖子上的金鎖,一直被封建婚姻衛道者看成是“金玉良緣”的像征,而賈寶玉卻針鋒相對地主張“木石前盟”。黛玉是他的堅決的同盟者。因此,當人們麵前出現一個“赤金點翠的麒麟”時,就有著南轅北轍的不同反應:賈母問得粗心,寶釵答得細心,探春說得無心,黛玉聽得有心。黛玉的冷笑和譏諷,薛寶釵竟“回頭裝沒聽見”——即畫出了黛玉的尖刻,又畫出了寶釵的寬厚、極深的城府和善於故作姿態的虛偽。

鬥篷是富貴人家冬日必備的衣物,但到了曹雪芹的筆下,抓住了鬥篷的不同質料、花紋和尺寸,便將極普通的細節,寫出了特征性,有力地幫助刻畫人物。對此,脂硯齋有一段絕妙的評論:

此文線索在鬥篷,寶琴翠羽鬥篷,賈母所賜,言其親也。寶玉紅猩猩的氈鬥篷,為後雪披一襯也。黛玉白狐皮鬥篷,明其弱也。李紈鬥篷是哆羅呢,昭其質也。寶釵鬥篷青鬥紋錦,致其人也。賈母是大鬥篷,尊之詞也。鳳姐是披著鬥篷,恰似掌家人也。湘雲有鬥篷不穿,著其異樣行動也。岫煙無鬥篷,敘其窮也。隻一鬥篷,寫得前後照耀生色。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批語》,《中國曆代小說論著選》第450頁)

我們對平常的奕棋,如加以仔細的觀察,便會有著有趣的發現:有人寬宏退讓,有人著著計較,有人輸了棋哈哈一笑,有人一輸再輸,“不取得最後勝利”便不肯罷休,甚至不準對手睡覺。在這種地方,普通的細節便具有了特征性,活了起來。《李自成》中有一段關於崇禎與袁妃下棋的描寫:

短香隻剩下二指長了。崇禎的棋勢仍無喜色。他自己十分焦急,眉頭緊皺,臉色難看。他不僅不能容許別人贏了他的棋,而且它害怕一輸就得不到湖廣和陝西方麵的捷報。周後又氣袁妃,又怕她惹出大禍,卻想不出使袁妃聰明讓棋的方法。恰好有一隻小貓走來,她趕快向田妃使個眼色。田妃會意,趕快將小貓抱到膝上,準備一旦皇上快輸時就將小貓放出,蹬亂棋盤。但她和周後又擔心這樣做也可能使皇上更加惱怒。她們正在無計可想,忽見袁妃一步疏忽,把一個最得力的邊車給皇上吃了,整盤棋勢陡然大變,對袁妃十分不利。又過片刻,袁妃又一疏忽,丟掉了一個沉底炮,接著,一個過河卒也被吃了。袁妃勉強支撐一陣,終於敗在崇禎手裏。周後的心中猛一輕快,暗暗叫道:“袁妃也夠聰明!”她揩去了鼻尖上急出的汗珠,同田妃交換了一個含而不露的微笑。田妃將膝上的小貓放手,那小貓輕輕跳到地上跑了。

(姚雪垠:《李自成》一卷,第457頁)

一件極其平凡的生活瑣事,出現在特定的場合,特定的人物身上,便成了富有特征的細節,往往會煥發出耀目的光彩。姚雪垠用下棋這一瑣屑“閑筆”,既刻畫了“萬乘之尊”崇禎皇帝的驕矜和惶悚(崇禎暗暗祈禱贏棋,以便得到湖廣和陝西兩方麵的捷報,雖表現了他的迷信,更重要的是顯示了他對江河日下形勢的恐懼),又刻畫了侍奉君王的後妃們的惶恐。一箭雙雕,無比深刻奇妙。並施加上有著生動表現力的色彩。

三、細節務必精選

經典作家的創作實踐告訴我們,一個形像的成功塑造,並不需要太多的細節,需要的是獨具慧眼,精妙抉擇。別林斯基說道:“藝術性在於:僅用一個特征,一句話,就能夠把任何寫上十來本書也無法表現的東西生動而充分地表現出來。”(《別林斯基選集》第2卷第26頁)真正的藝術家在自己的作品中,絕不是不分輕重,喋喋不休地平鋪直敘,而是極力避免那種不是為整體所不可缺少的事物,哪怕它僅僅是個細節。從一百個類似的細節中,選取一個細節,這個細節所發出的光和熱,是難以估量的。高爾基寫信指出作家李亞浩夫斯基作品中的不足時,有這樣的話:“你筆下的人物談論許多不必要的和無意義的事情。當然,他在現實生活中也談論許多瑣細事情,但是藝術的作用,就在於盡可能地拋棄各種瑣細事情,展示實在的、極其重要的事物的根源。”(《文學書簡》下卷第47頁)契訶夫說得好:“為了著重表現那個女請托人的窮,不必費很多筆墨,也不必描寫她那可憐的、不幸的外貌,隻要帶過一筆,說她穿著褪了色的外套就行了。”(《契訶夫論文學》)李準也說:“塑造一個成功的形像,並不需要太多的細節,但需要非常準確的細節。”(李準:《我的經驗》第10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