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的養士,形成了以“四公子”——齊國的孟嚐君田文、魏國的信陵君魏無忌、趙國的平原君趙勝、楚國的春申君黃歇為代表的人才中心,大量的人才迅速地聚集起來。據史書記載,“四公子”門下的食客都超過三千人。孟嚐君的封地是擁有萬戶以上人口的薛邑,但他在薛邑一年的收入還不足以供養門客。
秦昭襄王稱讚孟嚐君善於結交各種人才,說:“孟君門下,如通物之市,無物不有。”平原君門下也人才濟濟,“文武備具”,他曾自誇:一旦有事,“士不外索,取於食客門下足矣”。信陵君手下的門客甚至可以潛伏在趙王的身邊,他所得到的信息甚至比他的國君魏安釐王還快、還準確。人才的大量集中,形成了強大的社會力量,信陵君“仁而下士”,使得周圍數千裏的遊士“爭往歸之”,“當是時,諸侯以公子賢,多客,不敢加兵謀魏十餘年”。其他三位公子,對社會產生的威懾力也大致相同。
司馬遷一語中的,道出了“四公子”的真實意圖。天下哪有免費的午餐?四公子並非富可敵國,甚至還有孟嚐君那樣“邑人不足以奉客”的緊張局麵,把門客養得肥頭大耳就為了博取幾句廉價的讚譽嗎?顯然不是。他們無法擺脫權力的漩渦,爭來賭去,還是為了“持權”,甚至是篡國。
春申君為了達到自己的政治目的,不惜將剛剛寵幸並懷有身孕的姬妾李氏送到楚王床上。信陵君想要調動軍隊,不得不把後門走到魏王的小老婆如姬身上……這種不擇手段的冒險,莫如說是一項高回報的投資。《史記》中常有以某公子故、鄰國相傾、不敢加兵的說法,還用問?翻雲覆雨的角色正是那些公子夢寐以求的,他們希望成為主宰戰爭、壟斷特權的政壇大鱷。
春申君的門客朱英講得更露骨:“君相楚二十餘年矣,雖名相國,實楚王也。”這就足夠令有頭腦的君主感到寢食不安了:國家安危還要看幾位公子的臉色,幹脆把朝廷解散讓公子及其門客們取代算了。其實,從這些公子用心良苦、網羅門客那天起,就等於向天下昭告了自己的政治企圖。公子們的實力越強大,他們個人的悲劇命運就來得越迅速、越深刻。大禍臨頭,即使再狡猾的韜養之術也挽救不了,那種把戲至多是貪生怕死的“馬後炮”。
蓄養門客號稱招賢納士,惜乎不能算做“政府行為”,而隻屬於個人行為,這與後世的朋黨之爭一脈相承。孔子崇尚“不周不比”,而政治卻不遵循常規的道德標準,這種東西本來就有謀於密室、工於心計的陰暗特征。倘若真的“不周不比”,你依靠誰、利用誰?雖說“養士”勉強算半官半私,但是這個被雇傭的階層仍然帶有明顯的“黑社會”性質——它是一個以物質待遇為前提、以雇主利益為目的、以個人崇拜為約束的“臨時智囊”和“私家敢死隊”,這支參差不齊的“雜牌軍”屬於“半個江湖”,具有某種陰森的力量。更多時候,這支陰森的力量是為了“窩裏鬥”。
養士,太平年代比戰亂時期更值得警惕。
的確,政治上的禮賢下士多少都有作秀的成分;繈褓裏的君王如何“仁、義、禮、智、信”,總歸不能剔除表演的性質。《隋書》記載隋煬帝當藩王的時候,“矯情飾行,以釣虛名,陰有奪宗之計”,直至糊弄得皆大歡喜。“大臣用事者,傾心與交”,“婢仆往來者,無不稱其仁孝”。結果,楊廣即位之後,還不是曆史上數一數二的大暴君?
當然,共患難不易;而同富貴較之更難千百倍。兵臨城下與馬放南山時,君主決不可能是相同的表情。周文王訪薑尚也好,劉備摔孩子也好,還不是一己之私鬧的?孟嚐君“邑人不足以奉客”,憑什麼咬牙還愣充“大肚漢”?他犯得著像孝敬親爹一樣奉養那群大呼小叫的門客嗎?政治家的高明就在於掌握火候,知道你喜歡什麼,知道你擅長什麼,知道什麼時候你會感激涕零、心甘情願地把腦袋紮進褲腰帶裏替他去賣命。
身為“大梁夷門監者”的隱士侯贏已經是七十歲的老頭子了,他對信陵君的“仁而下士”掛著大大的問號,他態度冷漠地考驗著對方的耐心,又坐公子駕禦的車,又參加賓客滿堂的宴會,觀察了半天,信陵君始終是“顏色愈和”、“色終不變”,最終,侯贏相信了自己那雙老眼,死心塌地地替這位人生知己謀劃,直到“北鄉自剄”,自願送了老命。
“養士”看似周瑜打黃蓋,實則起哄群毆打太平拳的多。俗謂:“有酒有肉皆兄弟,患難何曾見一人?”趨炎附勢、攀龍附鳳就這麼殘酷,現世現報,概不賒欠。“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這句話,百試不爽。
《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講得更赤裸,廉頗倒黴的時候,一窩蜂來的門客轉眼就一窩蜂地跑了。後來,廉頗東山再起,這幫家夥又來投奔,主人毫不客氣地往外轟,門客咂著舌頭說:“君何見之晚也?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勢,我則從君,君無勢則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說得不錯,這是“主與客”都不能無視的前提。你一沒權勢,二無錢財,門客還陪著殉葬不成嗎?
那麼,四公子號稱超過三千的門客究竟是什麼貨色,公子們比誰都清楚,這些人是他們棋盤上的車、馬、炮,可以衝鋒陷陣,也可以在頃刻之間樹倒猢猻散。孟嚐君的升沉給了門下那些勢力小人提供了充足的表演空間:
“自齊王毀廢孟嚐君,諸客皆去……孟嚐君太息歎曰:‘客見文(孟嚐君)一日廢,皆背文而去,莫顧文者……客亦有何麵目複見文乎?如複見文者,必唾其麵而大辱之。’”
話雖如此,孟嚐君還是樂於走回頭路。門客們惡毒地撂過挑子,也巧妙地救過他的命,這種好處,臨時抱佛腳絕對收買不來。司馬遷創造了許多條成語,“雞鳴狗盜”便是其中之一,這則典故在生死關頭幫過孟嚐君的大忙,王安石說:“孟嚐君特雞鳴狗盜之雄耳。”《漢書·遊俠傳》也點名說春秋四公子的風涼話:“(四公子)皆借王公之勢,競為遊俠。雞鳴狗盜,無所不賓。”難怪被人瞧不起,公子的門客們的確采取了偷偷摸摸、賊眉鼠眼的行為方式,《史記》的記載近乎滑稽劇:
“(秦昭襄王)囚孟嚐君,謀欲殺之。孟嚐君使人抵昭王幸姬求解。幸姬曰:‘妾願得君狐白裘。’此時孟嚐君有一狐白裘,直千金,天下無雙,入秦獻之昭王,更無他裘。孟嚐君患之,遍問客,莫能對。最下坐有能為狗盜者,曰:‘臣能得狐白裘。’乃夜為狗,以入秦宮臧中,取所獻狐白裘至,以獻秦王幸姬。幸姬為言昭王,昭王釋孟嚐君。孟嚐君得出,即馳去,更封傳,變名姓以出關。夜半至函穀關。秦昭襄王後悔出孟嚐君,求之已去,即使人馳傳逐之。孟嚐君至關,關法雞鳴而出客,孟嚐君恐追至,客之居下坐者有能為雞鳴,而雞齊鳴,遂發傳出。”
兩次都是“下流”的門客出手搭救,看來,客無主次,各有專攻,雕蟲小技也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功效。在曆史上標名掛號的“門客”很多,如孟嚐君門下的馮煖、信陵君門下的侯贏、平原君門下的毛遂、春申君門下的朱英……細想起來,他們同雞鳴狗盜之徒並無本質區別。太平時期,這群構成複雜的“死士”不管本領如何,也是橫挑鼻子豎挑眼,非常難伺候,以至於東家不得不曲意逢迎、忍疼割愛。身負賢名的公子們不可輕易犯錯誤,他們比常人更小心翼翼、更扭扭捏捏、更深藏不露。
戰國四公子的大量養士,使得遊俠有了集結的場所。這一點史書上雖無專門的記載,但也可尋見其端倪。秦圍邯鄲,趙王派平原君突圍去楚國求救,臨行時,平原君挑選“食客門下有勇力文武備具者”同行。後解圍時,又“得敢死之士三千人”,說明平原君的門下聚集了不少俠士。信陵君曾“從博徒賣漿者遊”,孟嚐君門下有“雞鳴狗盜之徒”,那麼下層社會的俠士也有不少集合在四公子的門下。所以韓非子稱養士之風中存在“養遊俠私劍之屬”的現象,所謂“俠奸六萬,門客三千”,且認為由於他們的大量集結已威脅到最高統治者的統治。
以“四公子”為代表的戰國權貴為人才方麵激烈競爭的形勢所迫,在網羅人才上遵循了一些難能可貴的行為準則。
一是“知人得士”。戰國時代的遊士對於養士的權貴期望值甚高,不但要求他們能給予自己很高的物質待遇,而且要求權貴們能懂得人才,善於使用人才。
信陵君在魏國偷盜兵符領兵解了趙國邯鄲之圍後,便留在了趙國。他聽說趙國有兩個出色的人才:一為毛公,藏身於賭徒之中;一為薛公,埋名於酒肆之內。信陵君幾次想見他們,兩人都躲了起來,不肯相見。信陵君打聽到他們的存身之處,就悄悄地走到那兒與兩人交遊,相互間處得十分融洽。平原君聽說後對妻子說:“我聽說你弟弟信陵君天下無雙。現在看來隻是個糊塗蟲,隻知道和賭徒、賣酒的混在一起。”信陵君從姐姐那兒知道了平原君的議論,感歎道:“平原君的養士原來隻是貴公子的豪舉,並不是真正為了尋找人才。”平原君連忙道歉。即使如此,不但天下之士,就是平原君的門客,也都投奔信陵君門下。
在遊士們看來,權貴者不了解自己,不懂得識別人才、使用人才,是不能容忍的錯誤。這就逼迫權貴者開拓人才的信息,提高識別人才的能力。因此許多隱姓埋名於民間的人才,如彈鋏長歌的馮煖、勇於自薦的毛遂都被主人重用,充分發揮出自己的才幹。一些生活在民間的遊俠,如荊軻、聶政,都是被權貴們一再邀請,委以重任,才幹出一番驚天動人的事業的。
二是“不分貴賤,一與人等”。也就是說,門客受尊重的程度是由自己的才能所決定的,與身份的貴賤無關;而作為養士的權貴者須“仁而下士”,不能“以其富貴驕士”。正因為如此,信陵君為了結交身為看門者的隱士侯贏,居然在鬧市中和顏悅色地牽著韁繩,站在一旁,等待侯贏和別人談話完畢,才請他上車迎到家中。燕太子丹通過“節俠”田光的介紹才得以見到身為平民的荊軻。見麵時,太子丹“再拜而跪,膝行流涕”,以後“日造門下”,想盡方法來“順適其意”。
這樣一種風氣,使得多數埋名隱姓於民間的名士有了被重新發現的機會。在門客中,人與人的相對平等形成了一種特殊的文化圈。這顯然與由遊士大量集中所形成的特殊文化氛圍,以及戰國時代“士議之不可辱者,大之也”這樣一種新的價值觀所喚醒的遊士個人意識的自覺是分不開的。任何人隻要能進入這一文化圈,那麼至少在人格上都是獨立的,都能因自己的才識和武藝而受到尊重。
中國古代社會自有確切的曆史記載起,“貴賤尊卑”等級有序的觀念便占統治地位。長達數千年的古代社會,隻有極少數時期,並在極特殊的社會文化環境下,人際關係才有相對平等的可能。戰國的養士製度就是這樣一種獨特的社會文化環境。在這種社會文化環境中,個人人格上獨立的要求得到鼓勵和尊重。
隻有在戰國時代,身為“屠客”的勇士朱亥可以對魏王的弟弟信陵君的數次邀請不予理睬;作為平民,荊軻可以因為燕太子丹催促他啟程赴秦而大發雷霆,甚至當麵怒叱:“何太子之遣?”戰國的遊俠便是在這樣一種文化氛圍中存在並發展起來的,人格的自尊顯得特別強烈和敏感。
當然,作為進入這種超越尊卑級差地位的文化圈的前提,門客自身必須具有過人的才識和武藝,因此遊俠對於自己的學識武藝都砥礪求精。《史記》說荊軻“好讀書擊劍”,曾特地去榆次與著名劍客蓋聶論劍。然而,荊柯刺秦王不成被殺後,與荊軻交過手的另一遊俠魯句踐還批評荊軻不精於“刺劍之術”。這種對膽識和武藝的嚴格要求和刻苦練武的習氣,後來作為傳統一直被中國曆代的武俠所繼承。
三是“合則留,不合則去”。戰國的遊士絕無忠於一國一姓的狹隘觀念,他們有很大的選擇權,可以流動到適合自己發揮才能的地方去。即如“四公子”這樣的權貴,在各方麵,包括個人道德修養方麵都必須格外小心謹慎,才能招徠人才,平原君的一個美人在樓上見有個跛者打水,不禁哈哈大笑。那個跛者找到平原君要得美人之頭。平原君不肯以一笑之故殺美人,門客離去者過半。手下有人告訴大惑不解的平原君,不要因“愛色賤士”而失去人心。
於是,平原君隻得砍下那個美人的頭顱,親自到跛者家中道歉。如此,遊士才漸漸返回。由於激烈的人才競爭,需要權勢者養士時有相當的肚量。孟嚐君的一個門客與孟嚐君的夫人相愛。盂嚐君知道後,認為“睹貌而相悅者,人之情也”,不但沒殺門客,反而委以重任。後來那位門客出使衛國,冒死阻止了衛君約天下之兵攻打齊國的打算。齊國人因此稱讚孟嚐君能“轉禍為功”。用人者如此寬容的態度,為遊士們提供了相對自由的活動空間,遊俠便是在這樣的“小環境”中迅速發展和成熟起來的。
知人善任:呂不韋的人才觀
呂不韋廣招門客,並不是來者不拒、壯大門麵,而是有他的取舍標準。正是因為他招納了很多的賢才,才為秦國儲備了一批能夠出將人相的人才,為秦國最終消滅六國、一統天下奠定了人才基礎。他為相12年,提出和推行了一整套有利於富國強兵的理論和政策,為實現秦並六國、一統天下打下了堅實的基礎。而在用人方麵提出的理論和政策,不僅為秦吸引了大批優秀人才,而且對後世也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尚賢:高度重視人才
呂不韋的人才理論,集中體現在《呂氏春秋》一書中。作為傑出的政治家,呂不韋深諳“尚賢為政之本”(《墨子》)的道理,作為一國之相,更深知人才對治國的重要性。
“身定,國安,天下治,必賢人。古之有天下也者,七十一聖。觀於《春秋》,自魯隱公以至哀公十有二世,其所以得之,所以失之,其術一也。得賢人,國無不安,名無不榮;失賢人,國無不危,名無不辱”(《呂氏春秋·求人》)。
“凡國之亡也,有道者必先去,古今一也。地從於城,城從於民,民從於賢。故賢主得賢者而民得,民得而城得,城得而地得”(《呂氏春秋·先識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