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晚鍾(2 / 2)

安永搖搖頭,心不在焉地回答:“沒說什麼,知道她如今過得好,也就行了。”

冬奴狐疑地望著安永,半信半疑——憑著一股直覺,他總覺得玉幺這個時候來信,絕對不尋常。於是他也顧不上避諱,壯著膽子拿過信箋,偷瞄了一眼,結果這一眼就讓他瞠目結舌:“這是……玉幺的字?她寫的都是些什麼呀?”

即便過去與玉幺打了好幾年的交道,冬奴卻鮮少見她寫字,更不可能有機會見識到簡體字。

“她那樣的性子,哪裏會正正經經地寫字。”安永隨口搪塞,哪怕心情再鬱卒,這時也被冬奴傻乎乎的模樣給逗笑了。

這一點笑意,哪怕淺得稍瞬即逝,也給冬奴帶來了希望:“義父,如果您在府中總是不開心,倒不如去平等寺住上一段時間,正好也可以為官家祈福呢。”

他的建議令安永先是微微一怔,緊跟著眉心便舒展開,如同迷路的人終於找到了方向,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神色:“冬奴,多謝你一直替我操心,我想盡快去寺裏住,你去替我準備吧。”

“是。”冬奴一口答應,臨走前卻留了一個心眼,趁著安永分神之際,悄悄將玉幺的信收進了袖中。

自平等寺建成以來,安永時常會去寺中的佛精舍小住,因此冬奴為安永打點行李,根本不用花費太多時間。於是當日黃昏,安永便乘著一輛牛車,在侍衛的重重保護下來到了平等寺。

他在下車後見到前來迎接自己的住持,眼眶一紅,慌忙雙手合十與住持見禮。

平等寺住持也微笑著與他見禮,身為檻外之人,對世間一切事自然是不聞不問,唯有安寧喜樂。這樣的氛圍正是安永眼下最想要的,他身心俱疲地謝過住持之後,便像蝸牛一樣躲進一方靜室之內,試圖忘掉外界所有的紛擾。

當天晚課過後,住持領著小沙彌來到佛精舍,親手為安永烹茶焚香。安永靜靜地坐在蒲團上,直到住持忙完手中事,才幽幽地冒出一句:“大和尚,苦者我已知。”

他說的是佛家四諦——苦、集、滅、道。

苦當知、集當斷、滅當證、道當修。當嚐遍了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就到了他該斷絕一切煩惱苦因的時候了吧?可是,為什麼他還在執迷不悟?

安永痛苦地閉緊雙眼,偏偏眼底卻酸澀到了極點,讓兩行清淚止不住地順著眼角淌下來。

住持和尚慈悲地望著安永,雙手合十,低聲念了一句佛,隨即轉身走出了佛精舍。須臾之後,他重新回到安永麵前,這一次手中卻托著一卷小巧的絹製卷軸,和藹地遞給安永:“白馬公,這是本寺剛剛譯出的經卷,希望可以為您解惑。”

安永恭敬地接過卷軸,徐徐展開,隻見題頭上書著一行墨字:摩訶般若波羅蜜大明咒經。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陰空,度一切苦厄。”當佛經的第一句話躍入安永眼簾,淚水立刻像斷了線的珠子般打濕了他的衣袖。

前一世的記憶瞬間與這一世的所見疊合在一起,他像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扼住了呼吸,渾身戰栗、不能自持。

這時平等寺的晚鍾驀然響徹雲霄,雄渾洪亮,就像敲打在安永頭頂的警鍾。一種令他似曾相識、預示著生離死別的梵唄,將莫名的恐懼順著天靈灌進了他的身軀——菩薩依般若波羅蜜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離一切顛倒夢想苦惱,究竟涅槃……

安永隻覺得渾身毛骨悚然,正想放下經卷,忽然卻聽見佛精舍外傳來一聲淒厲的嘶喊。他雙手一顫,聽出那道聲音是冬奴發出的,連忙起身向室外疾奔。

此刻佛精舍外人影憧憧,跌落在地上的燈籠裏搖曳著火光,很快又噗地一聲燃燒起來,像一團瘮人的鬼火。隻見冬奴雙膝跪地、鬢發散亂,烈烈火光將無邊的驚恐和淒惶映在他蒼白的臉上。

“義父……剛剛宮中傳出消息,官家他……駕崩了。”冬奴兩眼直愣愣地盯著安永,好半天才有氣無力地吐出了一句完整的話。

“你說……什麼?”安永傻傻地囁嚅著,下一瞬便覺得天旋地轉,頭頂上方黑壓壓的夜空,這一刻真的完全傾覆了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為貼合設定,本章《心經》用的是後秦·鳩摩羅什譯本,所以會與現在常見的玄奘法師譯本有點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