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去意(2 / 2)

“所以……這天下再無我容身之處了嗎?”安永麵無血色地苦笑了一聲,臉上的表情令坐在他對麵的陶鈞如坐針氈。

“說什麼傻話呢……”這時陶鈞勉力振奮起精神,想寬慰安永一句,卻發現自己並不能比他更樂觀。

安永低著頭,手中的茶已涼透。此時此刻,摯友帶來的安全感讓他卸下武裝,鬆弛了心弦,他並沒有在意陶鈞說了些什麼,而是徑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失神地陷入到那一段最痛苦的回憶中。

“我能去哪兒呢?我不知道,可是每個人都要我離開……那一天官家也是讓我離開,我聽從了他。我不後悔,我沒有見到他人生最灰敗不堪的一麵,所以他在我心中,永遠會是一副頂天立地不可一世的模樣,所以在最後的時刻,他也一定死得像個帝王。”安永低聲向陶鈞傾訴著,如自語一般,說著說著,眼淚便滑出了眼眶,“也許,將最後的尊嚴留給他,是我唯一能夠成全他的地方……”

陶鈞默默凝視著自己這位好友,心中唯有一聲歎息,卻不知該落在哪裏。

“可我想去他的喪禮,”這時安永話鋒一轉,淚眼朦朧地對陶鈞說,“我不怕為了他身敗名裂、眾叛親離,你不知道,那個時候尉遲賀麟不準我進宮,我為了能夠送他最後一程,用遍了所有辦法,失去了所有尊嚴,甚至情願長跪在皇宮門前三天三夜,卻終是不得如願,最後隻能站在平等寺的浮屠塔頂,看著他的靈柩被送出新豐城……”

“我知道,我都知道……”陶鈞紅著眼睛打斷了安永,不忍心聽他再說下去。

“可是,現在你們又要我離開,”安永絕望地望著陶鈞,目光不知落於何處,像迷路一般疲憊而茫然,“離開新豐,我真的就一無所有了……”

陶鈞當然知道,身為白馬公的崔永安逃離新豐意味著什麼——失去爵祿對他這樣的貴族而言,隻怕比死更難消受,然而,自己如何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送死,為這座注定淪陷的都城殉葬?

“也許,比起懷抱著回憶死去,一無所有地活下去更能讓人覺得欣慰吧?”陶鈞如此回答安永,用最認真的語氣,“我們……都希望你能活下去。”

活下去,從風華絕代到變為傳奇,不許墮入這凡塵中折翅殞命。

安永怔怔望著陶鈞,心中震動許久才平複,顫聲低語:“我活下去,就能讓你們覺得欣慰嗎?”

陶鈞點點頭,見安永似乎有些被自己說動,便道:“三天內,柔然大軍會走北門突圍,你若下定決心,我會安排人來替你易容,趁亂混出城應該不難。”

“你……”安永沒想到陶鈞這次竟是有備而來,吃驚之餘,不覺苦笑,“你是冬奴請來的說客嗎?”

陶鈞默然一笑,不言自明。

“這事我得再想一想……”安永望著堂外沉思片刻,再開口時,情緒已不見波瀾,“在做決定之前,我要先去一個地方。”

“去哪裏?”這個時候陶鈞生怕節外生枝,有點不安地問。

“平等寺,”安永轉過臉與陶鈞對視,長歎了一聲,“在易容逃走前,這是我以白馬公的身份,唯一能去的地方了。”

這一天入夜後,安永在冬奴的護送下秘密前往平等寺。除了守門的小沙彌,他沒有驚擾寺僧,獨自一人悄悄爬上了浮屠塔。

矗立在夜色中的高塔,像一柄直指黑雲的寶劍,安永拾階而上,將黑壓壓的新豐城盡收眼底。曾經燈火輝煌的都城如今已黯然失色,他麵朝皇宮的方向,順著這座城的中軸線一路遠眺,遠郊微微起伏的山麓就是尉遲奕洛瑰的皇陵。

“奕洛瑰,”他佇立在風中許久許久,最後迎著風驀然開口,“我是不是該離開了……”

話一出口,眼淚就不知不覺湧了出來,耳邊隻有風聲呼嘯而過,聽不到任何挽留的話。此時此刻,天地間唯有他一人而已,安永終於拋下一切顧忌,在風中肆意慟哭:“奕洛瑰……奕洛瑰……你也想要我走嗎……”

他的哭聲飄散在狂風裏,不可能被任何人聽見,然而下一刻,像是冥冥中回應他似的,皇宮裏螢蟲般細碎的燈光忽然起了一點變化——某一處宮殿裏火光彤彤,很快便燃燒了起來。

安永被眼前這一幕震懾住,好一會兒才回過神。

這是……失火了嗎?被燒的是哪一座殿?他在心裏估算了一下,忽然醒悟那是承香殿的位置,如今那座寢宮裏應該正住著崔桃枝和尉遲景星母子!

“不……不!”他映著火光的瞳仁瞬間驚恐地放大,整個人全然喪失了鎮定,跌跌撞撞地向塔下飛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