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壯年的昆侖奴力大無窮,背著兩個人跑也不顯吃力,如離弦之箭一般衝向營地邊緣。
安永在顛簸中感覺到冬奴正嚐試著用身體掩護自己,他想拒絕冬奴的好意,無奈內髒隨著昆侖奴的步伐翻騰著,很難吐出一個字。
這時昆侖奴已衝到營地邊的木柵欄前,猿臂一攀,赤腳一蹬,便已手腳並用爬了上去。四周火光掩映,攀到高處的三個人很快就被士兵發現,頃刻間耳邊響起嗖嗖的箭矢聲,聽得安永心驚膽戰。
就在他幾近絕望時,擠在他身旁的冬奴忽然悶哼了一聲,抓著纓繩的手指骨節泛白,像在拚命忍耐著什麼。
安永感覺到他在發抖,忍不住眼眶一熱,努力開口吐出一句:“你不該來救我……”
這時翻越過柵欄的昆侖奴猛地往下一跳,震得二人差點鬆手跌在地上,冬奴又是一聲悶哼,身體顫動得更加劇烈。
“你是不是受傷了?要不要緊?”黑暗中安永看不清冬奴的傷勢,隻能不抱希望地問。
冬奴沒有回答他,隻是在滿口牙快要被自己咬碎前,突兀地冒出一句:“義父,有些話我現在不說,恐怕將來就沒機會了……”
安永一怔,偏過臉來,就看見冬奴的雙眼浸在闌珊夜色裏,淚光閃爍。
“義父……其實我騙了您,”冬奴伏在昆侖奴背上,艱難地喘了一口氣,“那一夜……我偷聽到您和玉幺說的話了……”
安永一時沒聽明白,懵懂地問他:“哪一夜?”
“在贛州的那一夜……”冬奴咳了幾聲,臉上擠出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您和她……都不是這一世的人,這事雖然嚇人,卻解開了我長久以來的疑惑。我是公子貼身的僮仆……您和他,許多地方都是不一樣的。”
安永驚愕地睜大眼睛,沒想到冬奴那麼早就識破了自己,更沒想到,他竟然替自己保守了那麼多年的秘密。
“義父,其實我還有一件事瞞著您呢,不過那件事,我盼著您這輩子都不會知道……”這一刻,背對著身後如狼似虎的追兵,冬奴衝安永綻開一抹狡黠的笑,那笑容裏滿是自喜與得意,被天邊第一縷破曉而出的晨光照亮,永遠地刻在了安永的記憶裏,“義父,我對您說這些就是為了讓您知道——今天我不是殉主,所以您一定要毫無負擔地活下去,士為知己者死,我冬奴,痛快極了……”
說罷他撒開手,在安永驚慟的目光中向後跌去,染紅了衣襟的幾個血窟窿裏甚至露出了箭頭,顯然早就被箭紮透。在跌入塵土的同時,冬奴的目光終於渙散,用最後的力氣嘶喊了一聲:“昆侖……”
刹那間一聲悲鳴響徹雲霄,安永感覺到身下的軀體在痛苦地震顫,然而昆侖奴並沒有停,背上驟然減輕的分量使他變得身姿靈活,於是愈加健步如飛。
安永腦中亂成一團,在滾滾塵煙裏落下淚來。
這時天漸漸亮起來,昆侖奴也漸漸甩開了身後的追兵,就在他們逃出騎兵的箭程,以為自己快要脫險的時候,身後敵軍中忽然衝出一騎,吹響了某種奇怪的哨子。
那哨聲尖銳刺耳,帶著一股肅殺的淩厲,正在奔跑的昆侖奴一聽見那古怪的哨聲,立刻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渾身的肌肉都跟著抽搐起來。安永慌忙回過頭,就看見遠處騎在馬上吹響哨子的人,正是司馬澈。
安永忽然省悟,也許這哨子正是過去用來訓練、控製昆侖奴的工具,司馬澈此刻吹響它,為的是逼迫昆侖奴停下來。
這一想安永不禁焦急起來,然而昆侖奴依舊忍受著痛苦向前衝,腳步絲毫沒有停頓,於是安永索性鬆開纓繩,雙手改為替昆侖奴捂住耳朵,隻想令他好受一些。
不料手心剛貼上他的耳朵,掌中竟驀然一熱,抹下了兩灘鮮血,安永腦中嗡地一聲,徹底亂了,隻知道緊緊地捂住昆侖奴的耳朵,卻在他腦後喃喃地勸:“停下吧,別跑了……”
如果注定要失去所有人,才能換下他一條命,這筆交易他不想做了。
絕望的心跌入深淵,安永痛苦地閉緊雙眼,在一片暈眩中,奪命的哨聲如同惡鬼的叫嘯,始終跟在他們身後窮追不舍。猩紅的鮮血不斷從安永的指縫間一絲絲溢出來,他第一次開始徹骨地痛恨起身後那個人,徹骨地痛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