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原是資產階級本質的一個十足軟骨頭,不能和魯迅相比。”——既然他那麼早就具有資產階級本質,那為什麼還尊稱他“先生”呢,難不成是他的學生也都有資產階級本質?
“在魯迅活著的時候,周作人是公開表示和魯迅絕交過的。”——公開過嗎?好像並沒有。他是堅持“不辯解”到死的。
“魯迅剛剛逝世以後,他又中傷魯迅。”——當時,在很多人反對他關於魯迅的言論時,她不是持理解和讚同態度,自謙受到“生”的教益嗎?
比較,常常被用作抬一個人壓一個人的武器。有的人,一比就被比上去了;有的人,相反,一比就被比下去了。許廣平也對魯迅、周作人進行了比較,結論是:
“周作人在利害關鍵上,以個人為中心;魯迅則不計較自己得失,完全為了大眾。周作人對黑暗勢力不敢反抗,最後連自己也倒向黑暗;魯迅則是決不屈服,反抗到底。周作人認為日本工業發達,中國戰不過日本,最後隻有投降;魯迅則堅決主張抗日,相信中華民族絕不會滅亡。周作人是軟骨頭,喪盡民族氣節;魯迅則骨頭最硬,不甘屈服。周作人四體不勤,養尊處優;魯迅則自砸煤塊,以普通勞動者自居。”
總之啊總之,周作人不是個東西;魯迅不但是好人,而且是聖人。
提到羽太信子,她言辭更加激烈。還記得那句話嗎?“這是一個典型的由奴才爬上去的奴隸主。”又說,日本人侵略時,她“倚勢淩人,越發厲害,儼然以一個侵略者的麵目出現了”——不過是一個家庭婦女,而且還沒啥文化,隻因為跟魯迅有過過節,便被抬舉為“奴隸主”、“侵略者”。有多少奴隸曾經被她奴役?又有多少被侵略者曾經被她侵略?這帽子太大,頭發長見識短的小婦人周信子根本戴不下。
似乎,誰掌控了話語權,誰就可以對別人及人生任意詆毀。
一番痛快淋漓地斥責後,她最終把兄弟失和歸結於光明和黑暗、正義和非正義的對決,歸結於善的代表對惡的勢力的強硬抗擊——隻不過是家庭成員之間的口角,一場由誤會而生的矛盾,硬生生被拔高到了政治的高度,華麗轉身為敵對勢力你死我活的爭鬥。
好像有些牽強耶。但也理解。什麼時候說什麼話嘛。被某種思想武裝了的人說出的話,恐怕連他們自己都弄不清是真心還是假意。
明擺著“挑釁”嘛,周作人什麼態度?堅持“不辯解”的他沒有跳出來拉開架式展開罵戰。實則,他也拉不開架式。他一個政治賤民,哪有他“翻案”的機會。不過,對方來勢太洶洶,他忍不住在給香港的朋友鮑耀明寫信時,回應了幾句:
“實在我沒有什麼得罪她的事情,隻因為內人好直言,而且幫助朱安夫人,有些話是做第二夫人的人所不愛聽的,女人們的記仇也特別長久,所以得機會來發泄是無怪的。”
頗有四兩撥千斤的範兒。他並不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把她的“罵”一對一地“罵”回去。他看似避重就輕,不談政治,不論觀念思想,不說人生選擇,卻把對手從政治的至高點一把拽了下來,又一下子褪去她披著的道德外衣,令人心碎又讓人無地自容地把大雅的道德審判歸結於大俗的小女人的“記仇”。
而且,他還很巧妙地隱身自己,把“內人”推上前台,讓不明就理的看客從政治鬥爭的大舞台不由自主地回到三個女人一台戲的小劇場,看大奶如何可憐,看二奶如何奪夫,看旁觀者如何維持正義,然後得出觀感:噢,原來,她那樣的義正辭嚴,不過是在報私仇而已。
狡猾狡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