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一 童年與故鄉(2 / 3)

“繩子打不疼吧?”他用手指比劃著說:“喝!你試試看,我們船上用的繩索粗著呢,浸透了水,打起來比棒子還疼呢!”我著急地問:“我父親若不回去,薩統會打他吧?”他搖頭笑說:

“不會的,當官的頂多也就記一個過。薩統很少打人,你父親也不打人,打起來也隻打”半打“還叫用幹索子。”我問:

“那就不疼了吧?”他說:“那就好多了”這時父親已換好軍裝出來,他就笑著跟在後麵走了。

大概就在這個時候,母親生了一個妹妹,不幾天就夭折了。頭幾天我還搬過一張凳子,爬上床上去親她的小臉,後來床上就沒有她了。我問妹妹哪裏去了,祖父說妹妹逛大馬路去了,但她始終就沒有回來!

一九〇三——九〇四年之間,父親奉命到山東煙台去創辦海軍軍官學校。我們搬到煙台,祖父和老姨太又回到福州去了。

我們到了煙台,先住在市內的海軍采辦廳,所長葉茂蕃先生讓出一間北屋給我們住。南屋是一排三間的客廳,就成了父親會客和辦公的地方。我記得這客廳裏有一副長聯是:

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

是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

我提到這一副對聯,因為這是我開始識字的一本課文!父親那時正忙於擬定籌建海軍學校的方案,而我卻時刻纏在他的身邊,說這問那,他就停下筆指著那副牆上的對聯說:“你也學著認認字好不好?你看那對子上的山、竹、三、五、八、九這幾個字不都很容易認嗎?”於是我就也拿起一支筆,坐在父親的身旁一邊學認一邊學寫,就這樣,我把對聯上的二十二個字都會念會寫了,雖然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這“三墳五典八索九丘”究竟是哪幾本古書。

不久,我們又搬到煙台東山北坡上的一所海軍醫院去寄居。這時來幫我父親做文書工作的,我的舅舅楊子敬先生,也把家從福州搬來了,我們兩家就住在這所醫院的三間正房裏。

這所醫院是在陡坡上坐南朝北蓋的,正房比較陰冷,但是從廊上東望就看見了大海!從這一天起,大海就在我的思想感情上占了一個極其重要的位置。我常常心裏想著它,嘴裏談著它,筆下寫著它;尤其是三年前的十幾年裏,當我憂從中來,無可告語的時候,我一想到大海,我的心胸就開闊了起來,寧靜了下去!一九二四年我在美國養病的時候,曾寫信到國內請人寫一副“集龔”的對聯,是:

胸中海嶽夢中飛

謝天謝地,因為這副很短小的對聯,當時是卷起壓在一隻大書箱的箱底的,“四人幫”橫行,我家被抄的時候,它竟沒有和我其他珍藏的字畫一起被抄走!

現在再回來說這所海軍醫院。它的東廂房是病房,西廂房是診室,有一位姓李的老大夫,病人不多。門房裏還住著一位修理槍支的師傅,大概是退伍軍人吧!我常常去蹲在他的炭爐旁邊,和他攀談。西廂房的後麵有個大院子,有許多花果樹,還種著滿地的花,還養著好幾箱的蜜蜂,花放時熱鬧得很。我就因為常去摘花,被蜜蜂螫了好幾次,每次都是那位老大夫給我上的藥,他還告誡我:花是蜜蜂的糧食,好孩子是不搶人的糧食的。

這時,認字讀書已成了我的日課,母親和舅舅都是我的老師,母親教我認“字片”,舅舅教我的課本,是商務印書館的國文教科書第一冊,從“天地日月”學起。有了海和山作我的活動場地,我對於認字,就沒有了興趣,我在一九三二年寫的《冰心全集》自序中,曾有過這一段,就是以海軍醫院為背景的:

著要出去。父親便在外麵,用馬鞭子重重地敲著堂屋的桌子,嚇唬我,可是從未打到我的頭上的馬鞭子,也從未把我愛跑的癖氣嚇唬回去。不久,我們又翻過山坡,搬到東山東邊的海軍練營旁邊新蓋好的房子裏。這座房子蓋在山坡挖出來的一塊平地上,是個四合院,住著籌備海軍學校的職員們。這座練營裏已住進了一批新招來的海軍學生,但也住有一營的練勇(大概那時父親也兼任練營的營長)。我常常跑到營口門去和站崗的練勇談話。他們不像兵艦上的水兵那樣穿白色軍裝。他們的軍裝是藍布包頭,身上穿的也是藍色衣褲,胸前有白線繡的“海軍練勇”字樣。當我跟著父親走到營門口,他們舉槍立正之後,父親進去了就揮手叫我回來。我等父親走遠了,卻拉那位練勇蹲了下來,一麵摸他的槍,一麵問:“你也打過海戰吧?”他搖頭說:“沒有。”我說:“我父親就打過,可是他打輸了!”他站了起來,扛起槍,用手拍著槍托子,說:“我知道,你父親打仗的時候,我還沒當兵呢。你等著,總有一天你的父親還會帶我們去打仗,我們一定要打個勝仗,你信不信?”這幾句帶著很濃厚山東口音的誓言,一直在我的耳邊回響著!

回想起來,住在海軍練營旁邊的時候,是我在煙台八年之中,離海最近的一段。這房子北麵的山坡上,有一座旗台,是和海上軍艦通旗語的地方。旗台的西邊有一條山坡路通到海邊的炮台,炮台上裝有三門大炮,炮台下麵的地下室裏還有幾個魚雷,說是“海天”艦沉後撈上來的。這裏還駐有一支穿白衣軍裝的軍樂隊,我常常跟父親去聽他們演習,我非常尊敬而且羨慕那位樂隊指揮!炮台的西邊有一個小碼頭。父親的艦長朋友們來接送他的小汽艇,就是停泊在這碼頭邊上的。

寫到這裏,我覺得我漸漸地進入了角色!這營房、旗台、炮台、碼頭,和周圍的海邊山上,是我童年初期活動的舞台。

我在一九六二年九月十八日夜曾寫過一篇叫做《海戀》的散文,裏麵有:

晨我看見金盆似的朝日,從深黑色、淺灰色、魚肚白色的雲層裏,忽然湧了上來,這時太空轟鳴,濃金潑滿了海麵,染透了諸天在黃昏我看見銀盤似的月亮顫巍巍地捧出了水平,海麵變成一層層一道道的由濃黑而銀灰漸漸地漾成光明閃爍的一片這個舞台,絕頂靜寂,無邊遼闊,我既是演員,又是劇作者。我雖然單身獨自,我卻感到無限的歡暢與自由。

就在這個期間,一九〇六年,我的大弟謝為涵出世了。他比我小得多,在家塾裏的表哥哥和堂哥哥們又比我大得多;他們和我玩不到一塊兒,這就造成了我在山巔水涯獨往獨來的性格。這時我和父親同在的時間特別多。白天我開始在家塾裏附學,念一點書,學作一些短句子,放了學父親也從營裏回來,他就教我打槍、騎馬、劃船,夜裏就指點我看星星。逢年過節,他也帶我到煙台市上去,參加天後宮裏海軍軍人的聚會演戲,或到玉皇頂去看梨花,到張裕釀酒公司的葡萄園裏去吃葡萄,更多的時候,就是帶我到進港的軍艦上去看朋友。

一九〇八年,我的二弟謝為傑出世了,我們又搬到海軍學校後麵的新房子裏來。

這所房子有東西兩個院子,西院一排五間是我們和舅舅一家合住的。我們住的一邊,父親又在盡東頭麵海的一間屋子上添蓋了一間樓房,上樓就望見大海。我在《海戀》中有過這麼一段描寫,就是在這樓上所望見的一切:

圍抱過來的丘陵,土坡上是一層一層的麥地,前麵是平坦無際的淡黃的沙灘。在沙灘與我之間,有一簇依山上下高低不齊的農舍,親熱地偎倚成一個小小的村落。在廣闊的沙灘前麵,就是那片大海!這大海橫亙南北,布滿東方的天邊,天邊有幾筆淡墨畫成的海島,那就是芝罘島,島上有一座燈塔。在這時期,我上學的時間長了,看書的時間也多了,主要的還是因為離海遠些了,父親也忙些了,我好些日子才到海灘上去一次,我記得這海灘上有一座小小的龍王廟,廟門上的對聯是:

四海安瀾

因為少到海灘上去,那間望海的樓房就成了我常去的地方。這房間算是客房,但是客人很少來住,父親和母親想要習靜的時候就到那裏去。我最喜歡在風雨之夜,倚欄凝望那燈塔上的一停一射的強光,它永遠給我以無限的溫暖快慰的感覺!

這時,我們家塾裏來了一位女同學,也是我的第一個女伴,她是父親同事李毓丞先生的女兒名叫李梅修的,她比我隻大兩歲,母親說她比我穩靜得多。她的書桌和我的擺在一起,我們十分要好。這時,我開始學會了“過家家”,我們輪流在自己“家”裏“做飯”,互相邀請,吃些小糖小餅之類。

一九一一年,我們在福州的時候,父親得到李伯伯從上海的來信,說是李梅修病故了,我們都很難過,我還寫了一篇“祭亡友李梅修文”寄到上海去。

我和李梅修談話或做遊戲的地方,就在樓房的廊上,一來可以免受表哥哥和堂哥哥們的幹擾,二來可以賞玩海景和園景。從樓廊上往前看是大海,往下看就是東院那個客廳和書齋的五彩繽紛的大院子。父親公餘喜歡栽樹種花,這院子裏種有許多果樹和各種的花。花畦是父親自己畫的種種幾何形的圖案,花徑是從海灘上挑來的大卵石鋪成的,我們清晨起來,常常在這裏活動。我記得我的小舅舅楊子玉先生,他是我的外叔祖父楊頌岩老先生的兒子,那時正在唐山路礦學堂肄業,夏天就到我們這裏來度假。他從煙台回校後,曾寄來一首長詩,頭幾句我忘了,後幾句是:憶昔夏日來芝罘照眼繁花簇小樓清晨微步愜情賞向晚瓊筵勤勸酬歡娛苦短不逾月別來倏忽驚殘秋花自凋零吾不見共憐福分幾生修。小舅舅是我們這一代最歡迎的人,他最會講故事,講得有聲有色。他有時講吊死鬼的故事來嚇唬我們,但是他講得更多的是民族意識很濃厚的故事,什麼洪承疇賣國啦,林則徐燒鴉片啦等等,都講得慷慨淋漓,我們聽過了往往興奮得睡不著覺!他還拉我的父親和父親的同事們組織賽詩會,就是:在開會時大家議定了題目,限了韻,各人分頭做詩,傳觀後評定等次,也預備了一些獎品,如扇子、箋紙之類。賽詩會總是晚上在我們書齋裏舉行,我們都坐在一邊旁聽。現在我隻記得父親做的《詠蟋蟀》一首,還不完全:床下高吟際小陽笑爾專尋同種鬥爭來名譽亦何香。還有《詠茅屋》一首,也隻記得兩句:久處不須憂瓦解雨餘還得草根香。我記住了這些句子,還是因為小舅舅和我父親開玩笑,說他做詩也解脫不了軍人的本色。父親也笑說:“詩言誌嘛,我想到什麼就寫什麼,當然用詞趕不上你們那麼文雅了。”但是我體會到小舅舅的確很喜歡父親的“軍人本色”,我的舅舅們和父親以及父親的同事們在賽詩會後,往往還談到深夜。那時我們都睡覺去了,也不知道他們都談些什麼。

小舅舅每次來過暑假,都帶來一些書,有些書是不讓我們看的,越是不讓看,我們就越想看,哥哥們就慫恿我去偷,偷來看時,原來都是“天討”之類的“同盟會”的宣傳冊子。

我們偷偷地看了之後,又偷偷地趕緊送回原處。

一九一〇年我的三弟謝為楫出世了。就在這後不久,海軍學校發生了風潮!

大概在這一年之前,那時的海軍大臣載洵,到煙台海軍學校視察過一次,回到北京,便從北京貴胄學堂派來了二十名滿族學生,到海軍學校學習。在一九一一年的春季運動會上,為著爭奪一項錦標,一兩年中蘊積的滿漢學生之間的矛盾表麵化了!這一場風潮鬧得很凶,北京就派來了一個調查員鄭汝成,來查辦這個案件。他也是父親的同學。他背地裏告訴父親,說是這幾年來一直有人在北京告我父親是“亂黨”,並舉海校學生中有許多同盟會員——其中就有薩鎮冰老先生的侄子薩福昌而且學校圖書室訂閱的,都是《民呼報》之類,替同盟會宣傳的報紙為證等等,他勸我父親立即辭職,免得落個“撤職查辦”。父親同意了,他的幾位同事也和他一起遞了辭呈。就在這一年的秋天,父親戀戀不舍地告別了他所創辦的海軍學校,和來送他的朋友、同事和學生,我也告別了我的耳鬢廝磨的大海,離開煙台,回到我的故鄉福州去了!

這裏,應該寫上一段至今回憶起來仍使我心潮澎湃的插曲。振奮人心的辛亥革命在這年的十月十日發生了!我們在回到福州的中途,在上海虹口住了一個多月。我們每天都在搶著等著看報。報上以黎元洪將軍(他也是父親的同班同學,不過父親學的是駕駛,他學的是管輪)署名從湖北武昌拍出的起義的電報(據說是饒漢祥先生的手筆),寫得慷慨激昂,篇末都是以“黎元洪泣血叩”收尾。這時大家都紛紛捐款勞軍,我記得我也把攢下的十塊壓歲錢,送到申報館去捐獻,收條的上款還寫有“幼女謝婉瑩君”字樣。我把這張小小的收條,珍藏了好多年,現在,它當然也和如水的年光一同消逝了!

1979年7月4日清晨年1月出版。

我的童年(二)

提到童年,總使人有些向往,不論童年生活是快樂,是悲哀,人們總覺得都是生命中最深刻的一段;有許多印象,許多習慣,深固的刻劃在他的人格及氣質上,而影響他的一生。

我的童年生活,在許多零碎的文字裏,不自覺的已經描寫了許多,當曼瑰對我提出這個題目的時候,我還覺得有興味,而欣然執筆。

中年的人,不願意再說些情感的話,雖然在回憶中充滿了含淚的微笑,我隻約略的畫出我童年的環境和訓練,以及遺留在我的嗜好或習慣上的一切,也許有些父母們願意用來作參考。

先說到我的遺傳:我的父親是個海軍將領,身體很好,我從不記得他在病榻上躺著過。我的祖父身體也很好,八十六歲無疾而終。我的母親卻很瘦弱,常常頭痛,吐血——這吐血的症候,我也得到,不是肺結核,而是肺氣枝漲大,過勞或操心,都會發作——因此我童年時代記憶所及的母親,是個極溫柔,極安靜的女人,不是作活計,就是看書,她的生活是非常恬淡的。

雖然母親說過,我在會吐奶的時候,就吐過血,而在我的童年時代,並不曾發作過,我也不記得我那時生過什麼大病,身體也好,精神也活潑,於是那七八年山陬海隅的生活,我多半是父親的孩子,而少半是母親的女兒!

在我以先,母親生過兩個哥哥,都是一生下就夭折了,我的底下,還死去一個妹妹。我的大弟弟,比我小六歲。在大弟弟未生之前,我在家裏是個獨子。

環境把童年的我,造成一個“野孩子”,絲毫沒有少女的氣息。我們的家,總是住近海軍兵營,或海軍學校。四圍沒有和我同年齡的女伴,我沒有玩過“娃娃”,沒有學過針線,沒有搽過脂粉,沒有穿過鮮豔的衣服,沒有戴過花。

反過來說,因著母親的病弱,和家裏的冷靜,使得我整天跟在父親的身邊,參加了他的種種工作與活動,得到了連一般男子都得不到的經驗。為一切方便起見,我總是男裝,常著軍服。父母叫我“阿哥”,弟弟們稱呼我“哥哥”,弄得後來我自己也忘其所以了。

父親辦公的時候,也常常有人帶我出去,我的遊蹤所及,是旗台,炮台,海軍碼頭,火藥庫,龍王廟。我的談伴是修理槍炮的工人,看守火藥庫的殘廢兵士,水手,軍官,他們多半是山東人,和藹而質樸,他們告訴我以許多海上新奇悲壯的故事。有時也遇見農夫和漁人,談些山中海上的家常。那時除了我的母親和父親同事的太太們外,幾乎輕易見不到一個女性。

四歲以後,開始認字。六七歲就和我的堂兄表兄們同在家裏讀書。他們比我大了四五歲,仍舊是玩不到一處,我常常一個人走到山上海邊去。那是極其熟識的環境,一草一石,一沙一沫,我都有無限的親切。我常常獨步在沙岸上,看潮來的時候,仿佛天地都飄浮了起來!潮退的時候,仿佛海岸和我都被吸卷了去!童稚的心,對著這親切的“偉大”,常常感到怔忡。黃昏時,休息的軍號吹起,四山回響,聲音淒壯而悠長,那熟識的調子,也使我莫名其妙的要下淚,我不覺得自己的“悶”,隻覺得自己的“小”。

因著沒有遊伴,我很小就學習看書,得了個“好讀書,不求甚解”的習慣。我的老師很愛我,常常教我背些詩句,我似懂似不懂的有時很能欣賞。比如那“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我獨立山頭的時候,就常常默誦它。

離我們最近的城市,就是煙台,父親有時帶我下去,赴宴會,逛天後宮,或是聽戲。父親並不喜聽戲,隻因那時我正看《三國》,父親就到戲園裏點戲給我聽,如《草船借箭》、《群英會》、《華容道》等。看見書上的人物,走上舞台,雖然不懂得戲詞,我也覺得很高興。所以我至今還不討厭京戲,而且我喜聽須生,花臉,黑頭的戲。

再大一點,學會了些精致的淘氣,我的玩具已從鏟子和沙桶,進步到蟋蟀罐同風箏,我收集美麗的小石子,在磁缸裏養著,我學作詩,寫章回小說,但都不能終篇,因為我的興趣,仍在戶外,低頭伏案的時候很少。

父親喜歡種花養狗,公餘之暇,這是他唯一的消遣。因此我從小不怕動物,對於花木,更有普遍的愛好。母親不喜歡狗,卻也愛花,夏夜我們常常在豆棚花架下,飲啤酒,汽水,乘涼。母親很早就進去休息,父親便帶我到旗台上去看星,他指點給我各個星座的名稱和位置。他常常說:“你看星星不是很多很小,而且離我們很遠麼?但是我們海上的人一時都離不了它。在海上迷路的時候看見星星就如同看見家人一樣。”因此我至今愛星甚於愛月。

父親又常常帶我去參觀軍艦,指點給我軍艦上的一切,我隻覺得處處都是整齊,清潔,光亮,雪白;心裏總有說不出的讚歎同羨慕。我也常得親近父親的許多好友,如薩鎮冰先生,黃讚侯先生——民國第一任海軍部長黃鍾瑛上將——他們都是極嚴肅,同時又極慈藹,生活是那樣紀律,那樣恬淡,他們也作詩,同父親常常唱和,他們這一班人是當時文人所稱為的“裘帶歌壺,翩翩儒將”。我當時的理想,是想學父親,學父親的的這些好友,並不曾想到我的“性”阻止了我作他們的追隨者。

這種生活一直連續到了十一歲,此後我們回到故鄉——福州——去,生活起了很大的轉變。我也不能不感謝這個轉變!十歲以前的訓練,若再繼續下去,我就很容易變成一個男性的女人,心理也許就不會健全。因著這個轉變,我才漸漸的從父親身邊走到母親的懷裏,而開始我的少女時期了。

童年的印象和事實,遺留在我的性格上的,第一是我對於人生態度的嚴肅,我喜歡整齊,紀律,清潔的生活,我怕看怕聽放誕,散漫,鬆懈的一切。

第二是我喜歡空闊高遠的環境,我不怕寂寞,不怕靜獨,我願意常將自己消失在空曠遼闊之中。因此一到了野外,就如同回到了故鄉,我不喜城居,怕應酬,我沒有城市的嗜好。

第三是我不喜歡穿鮮豔顏色的衣服,我喜歡的是黑色,藍色,灰色,白色。有時母親也勉強我穿過一兩次稍為鮮豔的衣服,我總覺得很忸怩,很不自然,穿上立刻就要脫去,關於這一點,我覺得完全是習慣的關係,其實在美好的品味之下,少女愛好天然,是應該“打扮”的!

第四是我喜歡爽快,坦白,自然的交往。我很難勉強我自己做些不願意做的事,見些不願意見的人,吃些不願意吃的飯!母親常說這是“任性”之一種,不能成為“偉大”的人格。

第五是我一生對於軍人普遍的尊敬,軍人在我心中是高尚,勇敢,紀律的結晶。關係軍隊的一切,我也都感到興趣。

說到童年,我常常感謝我的好父母,他們養成我一種恬淡,“返乎自然”的習慣,他們給我一個快樂清潔的環境,因此,在任何環境裏都能自足,知足。我尊敬生命,寶愛生命,我對於人類沒有怨恨,我覺得許多缺憾是可以改進的,隻要人們有決心,肯努力。

這不是一件容易事,因為生命是一張白紙,他的本質無所謂痛苦,也無所謂快樂。我們的人生觀,都是環境形成的。

相信人生是向上的人,自己有了勇氣,別人也因而快樂。

我不但常常感念我的父母,我也常常警惕我們應當怎樣做父母。

一九四二年三月二十七日,歌樂山

這篇文章是我四十年前在重慶寫的。那時我的學生李曼瑰正在編一種婦女刊物,她給我出了這個題目。因為當時常有人要我“做些不願意做的事,說些不願意說的話,見些不願意見的人”,而我卻很難勉強我自己那樣做,我就借這機會發揮了我的意見。寫過以後我就把這篇《我的童年》忘得幹幹淨淨!這次卓如同誌替《新文學史料叢書》編我的《記事珠》,又從重慶的刊物上抄了出來,我讀了如見故人。因為這篇短文裏的末一句有:“我不但常常感念我的父母,我也常常警惕我們應當怎樣做父母。”當《父母必讀》的編輯來向我索稿的時候,我隻好拿這篇舊作來塞責。不知對四十年後的父母,有沒有參考的價值?

一九八二年八月二十四日

童年雜憶

童年嗬!

是夢中的真,

是真中的夢,

是回憶時含淚的微笑。

——《繁星》

一九八〇年的後半年,幾乎全在醫院中度過,靜獨時居多。這時,身體休息,思想反而繁忙,回憶的潮水,一層一層地卷來,又一層一層地退去,在退去的時候,平坦而光滑的沙灘上,就留下了許多海藻和貝殼和海潮的痕跡!

這些痕跡裏,最深刻而清晰的就是童年時代的往事。我覺得我的童年生活是快樂的,開朗的,首先是健康的。該得的愛,我都得到了,該愛的人,我也都愛了。我的母親,父親,祖父,舅舅,老師以及我周圍的人都幫助我的思想、感情往正常、健康裏成長。二十歲以後的我,不能說是沒有經過風吹雨打,但是我比較是沒有受過感情上摧殘的人,我就能夠禁受身外的一切。有了健康的感情,使我相信人類的前途是光明的,雖然在螺旋形上升的路上,是峰回路轉的,但我們有自己的看法,自己的判斷,來克製外來的侵襲。

八十年裏我過著和三代人相處(雖然不是同居)的生活,感謝天,我們的健康空氣,並沒有被汙染。我希望這愛和健康的氣息,不但在我們一家中間,還在每一個家庭中延續下去。

話說遠了,收回來吧。我常想,假如我不識得字,這病中一百八十天的光陰,如何消磨得下去?

感謝我的母親,在我四、五歲的時候,在我百無聊賴的時候,把文字這把鑰匙,勉強地塞在我手裏。到了我七歲的時候,獨遊無伴的環境,迫著我帶著這把鑰匙,打開了書庫的大門。

門內是多麼使我眼花繚亂的畫麵嗬!我一跨進這個門檻,我就出不來了!我的文字工具,並不銳利,而我所看到的書,又多半是很難攻破的。但即使我讀到的對我是些不熟習的東西,而“熟能生巧”,一個字形的反複呈現,這個字的意義,也會讓我猜到一半。

我記得我首先得到手的,是《三國演義》和《聊齋誌異》,這裏我隻談《聊齋誌異》。

《聊齋誌異》真是一本好書,每一段故事,多的幾千字,少的隻有幾百字。其中的人物,是人、是鬼、是狐,都有自己獨特的性格,每個“人”都從字上站起來了!看得我有時歡笑,有時流淚,母親說我看書看得瘋了。不幸的《聊齋誌異》,有一次因為我在澡房裏偷看,把洗澡水都涼透了,她氣得把書搶過去,撕去了一角,從此後我就反複看著這殘缺不完的故事,直到十幾年後我自己買到一部新書時,才把故事的情節拚全了。

此後是無論是什麼書,我得到就翻開看。即或不是一本書,而是一張紙,哪怕是一張極小的紙,隻要上麵有字,我就都要看看。我記得當我八歲或九歲的時候,我要求我的老師教給我做詩。他說做詩要先學對對子,我說我要試試看。他笑著給我寫了三個字,是“雞唱曉”,我幾乎不假思索地就對上個“鳥鳴春”,他大為喜悅詫異,以為我自己已經看過韓愈的《送孟東野序》。其實“以鳥鳴春,以雷鳴夏,以蟲鳴秋,以風鳴冬”這四句話,我是在一張香煙畫的後麵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