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一 童年與故鄉(3 / 3)

再大一點,我又看了兩部“傳奇”,如《再生緣》、《天雨花》等,都是女作家寫的,七字一句的有韻的故事,中間也夾些說白,書中的主要角色,又都是很有才幹的女孩子。如《再生緣》中的孟麗君,《天雨花》中的左儀貞。故事都很曲折,最後還是大團圓。以後我還看一些類似的書,如《鳳雙飛》,看過就沒有印象了。

與此同時,我還看了許多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說部叢書”,其中就有英國名作家迭更斯的《塊肉餘生述》,也就是《大衛·考伯菲爾》,我很喜歡這本書!譯者林琴南老先生,也說他譯書的時候,被原作的情文所感動,而“笑啼間作”。我記得當我反複地讀這本書的時候,當可憐的大衛,從虐待他的店主出走,去投奔他的姨婆,旅途中饑寒交迫的時候,我一邊流淚,一邊掰我手裏母親給我當點心吃的小麵包,一塊一塊地往嘴裏塞,以證明並體會我自己是幸福的!有時被母親看見了,就說,“你這孩子真奇怪,有書看,有東西吃,你還哭!”事情過去幾十年了,這一段奇怪的心理,我從來沒有對人說過!我的另一個名字。我的另一個名字,是和我該愛而不能愛的人有關,這個人就是我的姑母。

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的姑母,隻從父親口裏聽到關於她的一切。她是父親的姐姐,父親四歲喪母,一切全由姐姐照料。

我記得父親說過姑母出嫁的那一天,父親在地上打著滾哭,看來她似乎比我的父親大得多。

姑母嫁給馮家,我在一九一一年回福州去的時候,曾跟我的父親到三官堂馮家去看我的姑夫。姑姑生了三男二女,我的二表姐,乳名叫“阿三”的,長得非常的美。坐在鏡前梳頭,發長委地,一張笑臉紅撲撲地!父親替她做媒,同一位姓陳的海軍青年軍官——也是父親的學生——結了婚,她回娘家的時候,就來看我們。我們一大家的孩子都圍著她看,舍不得走開。

馮家也是一個大家庭,我記得他們堂兄弟姐妹很多,個個都會吹彈歌唱,牆上掛的都是些簫,笙,月琴,琵琶之類。

父親常說他們家可以成立一個民樂團!

我生下來多病。姑母很愛我的父母,因此也極愛我。據說她出了許多求神許願的主意,比如說讓我拜在呂洞賓名下,作為寄女,並在他神座前替我抽了一個名字,叫“珠瑛”,我們還買了一條牛,在呂祖廟放生——其實也就是為道士耕田!

每年在我生日那一天,還請道士到家來念經,叫做“過關”。

這“關”一直要過到我十六歲,都是在我老家福州過的,我隻有在回福州那個時期才得“恭逢其盛”!一個或兩個道士一早就來,在廳堂用八仙桌搭起祭壇,圍上紅緞“桌裙”,點蠟,燒香,念經,上供,一直鬧到下午。然後立起一麵紙糊的城門似的“關”,讓我拉著我們這一大家的孩子,從“關門”裏走過,道士口裏就唱著“關過啦關過啦”,我們哄笑著穿走了好幾次,然後把這紙門燒了,道士也就領了酒飯錢,收拾起道具,回去了。

呂祖廟在福州城內烏石山上——福州是山的城市,城內有三座山,烏石山,越王山(屏山),於山。一九三六年冬我到歐洲七山之城的羅馬的時候,就想到福州!

呂祖廟是什麼樣子,我已忘得幹幹淨淨,但是烏石山上有兩大塊很光滑的大石頭,突兀地倚立在山上,十分奇特。福州人管這兩塊大石頭叫“桃瓣李片”,說出來就是一片桃子和一片李子倚立在一起,這兩塊石頭給我的印象很深。

和我的這個名字(珠瑛)有聯係的東西,我想起了許多,都是些迷信的事,像把我寄在呂祖名下和“過關”等等,我的父親和母親都不相信的,隻因不忍過拂我姑母的意見,反正這一切都在老家進行,並不麻煩他們自己,也就算了,“珠瑛”這個名字,我從來沒有用過,家裏人也從不這樣稱呼我。

在我開始寫短篇小說的時候,一時興起,曾想以此為筆名,後來終竟因為不喜歡這迷信的聯想,又覺得“珠瑛”這兩字太女孩子氣了,就沒有用它。

這名字給了我八十年了,我若是不想起,提起,時至今日就沒有人知道了。父親的“野”孩子。當我連蹦帶跳地從屋外跑進來的時候,母親總是笑罵著說,“看你的臉都曬”熟“了!一個女孩子這麼”野“大了怎麼辦?”跟在我後麵的父親就會笑著回答,“你的孩子,大了還會野嗎?”這時,母親臉上的笑,是無可奈何的笑,而父親臉上的笑,卻是得意的笑。

的確,我的“野”,是父親一手“慣”出來的,一手訓練出來的。因為我從小男裝,連穿耳都沒有穿過。記得我回福州的那一年,脫下男裝後,我的伯母,叔母都說“四妹(我在大家庭姐妹中排行第四)該紮耳朵眼,戴耳環了。”父親還是不同意,借口說“你們看她左耳唇後麵,有一顆聰明痣。把這顆痣紮穿了,孩子就笨了。”我自己看不見我左耳唇後麵的小黑痣,但是我至終沒有紮上耳朵眼!

不但此也,連緊鞋父親也不讓穿,有時我穿的鞋稍為緊了一點,我就故意在父親麵前一瘸瘸地走,父親就埋怨母親說,“你又給她小鞋穿了!”母親也氣了,就把剪刀和紙裁的鞋樣推到父親麵前說“你會做,就給她做,將來長出一對金剛腳,我也不管!”父親真的拿起剪刀和紙就要鉸個鞋樣,母親反而笑了,把剪刀奪了過去。

那時候,除了父親上軍營或軍校的辦公室以外,他一下班,我一放學,他就帶我出去,騎馬或是打槍。海軍學校有兩匹馬,一匹是白的老馬,一匹黃的小馬,是輪流下山上市去取文件或書信的。我們總在黃昏,把這兩匹馬牽來,騎著在海邊山上玩。父親總讓我騎那匹老實的白馬,自己騎那匹調皮的小黃馬,跟在後麵。記得有一次,我們騎馬穿過金鉤寨,走在寨裏的小街上時,忽然從一家門裏蹣跚地走出一個剛會走路的小娃娃,他一直闖到白馬的肚子底下,跟在後麵的父親,嚇得趕忙跳下馬來拖他。不料我座下的那匹白馬卻從從容容地橫著走向一邊,給孩子讓出路來。當父親把這孩子抱起交給他的驚惶追出的母親時,大家都鬆了一口氣,父親還過來抱著白馬的長臉,輕輕地拍了幾下。

在我們離開煙台以前,白馬死了。我們把它埋在東山腳下。我有時還在它墓上獻些鮮花,反正我們花園裏有的是花。

從此我們再也不騎馬了。

父親還教我打槍,但我背的是一杆鳥槍。槍彈隻有綠豆那麼大。母親不讓我向動物瞄準,隻許我打樹葉或樹上的紅果,可我很少能打下一片綠葉或一顆紅果來!

煙台是我們的!

夏天的黃昏,父親下了班就帶我到山下海邊散步,他不換便服,隻把白色製服上的黑地金線的肩章取了下來,這樣,免得走在路上的學生們老遠看見了就向他立正行禮。

我們最後就在沙灘上麵海坐下,夕陽在我們背後慢慢地落下西山,紅霞滿天。對麵好像海上的一抹濃雲,那是芝罘島。島上的燈塔,已經一會兒一閃地發出強光。

有一天,父親隻管抱膝沉默地坐著,半天沒有言語。我就挨過去用頭頂著他的手臂,說,“爹,你說這小島上的燈塔不是很好看麼?煙台海邊就是美,不是嗎?”這些都是父親平時常說的話,我想以此來引出他的談鋒。

父親卻搖頭慨歎地說,“中國北方海岸好看的港灣多的是,何止一個煙台?你沒有去過就是了。”

我瞪著眼等他說下去。

他用手拂弄著身旁的沙子,接著說,“比如威海衛,大連灣,青島,都是很好很美的。”我說,“爹,你哪時也帶我去看一看。”父親揀起一塊卵石,狠狠地向海浪上扔去,一麵說,“現在我不願意去!你知道,那些港口現在都不是我們中國人的,威海衛是英國人的,大連是日本人的,青島是德國人的,隻有,隻有煙台是我們的,我們中國人自己的一個不凍港!”

我從來沒有看見父親憤激到這個樣子。他似乎把我當成一個大人,一個平等的對象,在這海天遼闊、四顧無人的地方,傾吐出他心裏鬱積的話。

他說,“為什麼我們把海軍學校建設在這海邊偏僻的山窩裏?我們是被擠到這裏來的嗬。這裏僻靜,海灘好,學生們可以練習遊泳,劃船,打靶等等。將來我們要奪回威海,大連,青島,非有強大的海軍不可。現在大家爭的是海上霸權嗬!”

從這裏他又談到他參加過的中日甲午海戰:他是在威遠戰艦上的槍炮副。開戰的那一天,站在他身旁的戰友就被敵人的炮彈打穿了腹部,把腸子都打濺在煙囪上!炮火停歇以後,父親把在煙囪上烤焦的腸子撕下來,放進這位戰友的遺體的腔子裏。

這些事,都像今天的事情一樣,永遠掛在我的眼前,這仇不報是不行的!我們受著外來強敵的欺淩,死的人,賠的款,割的地還少嗎?

這以後,我在巡洋艦上的時候,還常常到外國去訪問。

英國,日本,法國,意大利我覺得到哪裏我都抬不起頭來!你不到外國,不知道中國的可愛,離中國越遠,就對她越親。但是我們中國多麼可憐嗬,不振興起來,就會被人家瓜分了去。可是我們現在難關多得很,上頭腐敗得。

他忽然停住了,注視著我,仿佛要在他眼裏把我縮小了似的。他站起身來,拉起我說,“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一般父親帶我出去,活動的時候多,像那天這麼長的談話,還是第一次!在這長長的談話中,我記得最牢,印象最深的,就是“煙台是我們的”這一句。

許多年以後,除了威海衛之外,青島,大連,我都去過。

英國、日本、法國、意大利的港口,我也到過,尤其在新中國成立後,我並沒有覺得抬不起頭來。做一個新中國的人民是光榮的!

但是,“煙台是我們的”,這“我們”二字,除了十億我們的人民之外,還特別包括我和我的父親!

一九八一年四月

我差點被狼吃了

《兒童時代》的編輯們,叫我給小朋友寫一篇《我的童年》。關於“童年”,我寫過不止一篇了。現在不妨講一段驚險的故事,給小朋友們聽。

這大概是1906年左右的事了,那時我的父親是煙台海軍練營的營長,我們的家就住在練營對麵的一個職工家屬的四合院裏,這個四合院是蓋在從山坡上挖出來的一塊平地上。我總記得每天我母親替我梳小辮的時候,我從後窗望去,外麵是一堵高高的土牆,在每一個鋤頭挖過的凹孔裏,都長著一小叢的蒲公英,她是我一生中所結交的“花”的朋友中的第一個!

在我家後麵的山坡上,有一座和海上兵艦通旗語的旗台,我父親常常帶著一塊石板——就是我們小時候上學時用的做算術的那種石板——和一個帶著兩麵彩旗的水兵,上旗台去跟海港裏的軍艦通話。

那時候的煙台東山,還是荒涼得很,時常有狼在夜裏出來覓食。我們的廚師父常抱怨說:昨天夜裏蓋在大雞籠下,上麵還壓著一塊大石頭的雞籠,又被狼頂開,把小雞吃了。不如砌一個磚頭的雞舍好。我從來沒看見過狼,也就沒把這話往心裏去。

有一天傍晚,父親又帶一個打旗語的水兵,上旗台去了。

水兵下來半天了,父親還在台上,我就跑上旗台去找父親。夜色蒼茫裏,我聽見身後仿佛有一隻大狗在跟著我,忽然聽見父親一聲斷喝:“你快上來!”我回頭看時,隻見一雙亮得又涼得透骨的、灰藍的眼睛,同時旗台上砰地一聲巨響,是石板摔在地上的碎聲,那大狗似的,有一雙可怕的灰藍眼睛的東西,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轉身就跑了。這一切隻發生在幾秒鍾的時間!

我跑上了旗台,父親把我緊緊地摟在懷裏說:“剛才追在你後麵的是一隻狼!不是我砸了石板把它嚇跑了,你早就讓它吃了。以後在這麼晚的時候千萬不要自己一個人出來,聽見沒有?”那時我在父親懷裏隻是嘻嘻地笑著,我想象不出被狼咬著吃了是什麼感覺。現在回想起來卻有一種“後怕”。

1990年4月12日晨

童年的春節

我童年生活中,不光是海邊山上孤單寂寞的獨往獨來,也有熱鬧得鑼鼓喧天的時候,那便是從前的“新年”,現在叫做“春節”的。

那時我家住在煙台海軍學校後麵的東南山窩裏,附近隻有幾個村落,進煙台市還要越過一座東山,算是最冷僻的一角了,但是“過年”還是一年中最隆重的節日。

過年的前幾天,最忙的是母親了。她忙著打點我們過年穿的新衣鞋帽,還有一家大小半個月吃的肉,因為那裏的習慣,從正月初一到十五是不宰豬賣肉的。我看見母親係起圍裙、挽上袖子,往大壇子裏裝上大塊大塊的噴香的裹滿“紅糟”的糟肉,還有用醬油、白糖和各種香料煮的鹵肉,還蒸上好幾籠屜的紅糖年糕當母親做這些事的時候,旁邊站著的不隻有我們幾個饞孩子,還有在旁邊幫忙的廚師傅和餘媽。

父親呢,就為放學的孩子們準備新年的娛樂。在海軍學校上學的不但有我的堂哥哥,還有表哥哥。真是“一表三千裏”,什麼姑表哥,舅表哥,姨表哥,至少有七八個。父親從煙台市上買回一套吹打樂器,鑼、鼓、簫、笛、二胡、月琴彈奏起來,真是熱鬧得很。隻是我擠不進他們的樂隊裏去!我隻能白天放些父親給我們買回來的鞭炮,晚上放些煙火。大的是一筒一筒的放在地上放,火樹銀花,璀璨得很!我最喜歡的還是一種最小、最簡單的“滴滴金”。那是一條小紙撚,卷著一點火藥,可以拿在手裏點起來嗤嗤地響,爆出點點火星。

記得我們初一早起,換上新衣新鞋,先拜祖宗——我們家不供神佛——供桌上隻有祖宗牌位、香、燭和祭品,這一桌酒菜就是我們新年的午餐——然後給父母親和長輩拜年,我拿到的紅紙包裏的壓歲錢,大多是一圓鋥亮的墨西哥“站人”銀元,我都請母親替我收起。

最有趣的還是從各個農村來耍“花會”的了,演員們都是各個村落裏冬閑的農民,節目大多是“跑旱船”,和“王大娘鋦大缸”之類,演女角的都是村裏的年輕人,搽著很厚的脂粉。鼓樂前導,後麵就簇擁著許多小孩子。到我家門首,自然就圍上一大群人,於是他們就穿走演唱了起來,有樂器伴奏,歌曲大都滑稽可笑,引得大家笑聲不斷。耍完了,我們就拿煙、酒、點心慰勞他們。這個村的花會剛走,那個村的又來了,最先來到的自然是離我們最近的金鉤寨的花會!

我十一歲那年,回到故鄉的福建福州,那裏過年又熱鬧多了。我們大家庭裏是四房同居分吃,祖父是和我們這一房在一起吃飯的。從臘月廿三日起,大家就忙著掃房,擦洗門窗和銅錫器具,準備糟和醃的雞、鴨、魚、肉。祖父隻忙著寫春聯,貼在擦得鋥亮的大門或旁門上。他自己在元旦這天早上,還用紅紙寫一條:“元旦開業,新春大吉”以下還有什麼吉利話,我就不認得也不記得了。

新年裏,我們各人從自己的“姥姥家”得到許多好東西。

首先是灶糖、灶餅,那是一盒一盒的糖和點心。據說是祭灶王爺用的,糖和點心都很甜也很粘,為的是把灶王的嘴糊上,使得他上天不能彙報這家人的壞話!最好的東西,還是燈籠,福州方言,“燈”和“丁”同音,因此送燈的數目,總比孩子的數目多一些,是添丁的意思。那時我的弟弟們還小,不會和我搶,多的那一盞總是給我。這些燈:有紙的,有紗的,還有玻璃的於是我屋牆上掛的是“走馬燈”,上麵的人物是“三英戰呂布”,手裏提的是兩眼會活動的金魚燈,另一手就拉著一盞腳下有輪子的“白兔燈”。同時我家所在的南後街,本是個燈市,這一條街上大多是燈鋪。我家門口的“萬興桶石店”,平時除了賣各種紅漆金邊的伴嫁用的大小桶子之外,就兼賣各種的燈。那就不是孩子們舉著玩的燈籠了,而是上麵畫著精細的花鳥人物的大玻璃燈、紗燈、料絲燈、牛角燈等等,元宵之夜,都點了起來,真是“花市燈如晝”,遊人如織,歡笑滿街!

元宵過後,一年一度的光采輝煌的日子,就完結了。當大人們讓我們把許多玩夠了的燈籠,放在一起燒了之後,說:“從明天起,好好收收心上學去吧。”我們默默地聽著,看著天井裏那些燈籠的星星餘燼,戀戀不舍地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惆悵寂寞之感,上床睡覺的時候,這一夜的滋味真不好過!

一九八五年一月三十日

謝家牆上的對聯

我從前寫過我的識字是從父親書房裏的一副對聯學起的。那是我幼年在山東煙台居住時的事,那副對聯是:

是能讀三墳五典七索九丘

還有一副是清末以彈劾慶親王而被謫南歸的江春霖禦史寫的。那時他真是“直聲震天下”!江老先生南下路過煙台時,在父親的客室裏住過幾天。他寫贈我父親的一副對聯是:

樓船猶見漢將軍

這當然是扣住父親是海軍學校校長的職位寫的。我那時不懂得細問“胡教授”是出自什麼典故,隻記得他在上款中還有幾句“被謫南下,阻雪難行。”他久知我父親是個“裘帶歌壺,翩翩儒將,心向往之”,因此就在煙台逗留了幾天。江老先生的字方正秀勁,真是“字如其人”!

1911年我們回到福建福州,在老家,我們這一房是和祖父一起吃飯的。飯廳在堂屋的後廳,牆上掛著曾祖父的畫像,兩旁掛有祖父寫的一副對聯是:

每逢佳節倍思親

因為我的曾祖父是在農曆端陽節那一天逝世的。

但是五月五日,是我們十幾個堂兄弟姐妹最快樂的日子,因為在這一天,我們四房的孩子們,各自從自己的外婆家照例得到繡得極其精美的紅兜肚,上麵還掛著由五色絲線纏成的粽子樣子和五彩繽紛的香包。這一天我們額上點著雄黃酒,笑語喧嘩地互相炫耀著自己得到的禮物。但是到了吃飯的時候,我卻不敢露出半點笑容,因為祖父和我的父母都極嚴肅而沉默地低頭吃飯。愛吃甜食的祖父,就連用糯米做的粽子也不吃了。

祖父平時十分慈藹,飯桌上,我們總是笑語不斷。祖父還愛吃甜食,逢年過節,我們總有應時的元宵節的“元宵”和端午節的粽子等等。母親認為“元宵”是糯米粉包的,糯米太粘了,老人吃了容易生痰,因此每逢吃元宵時,母親總會用眼神告訴我,去祖父碗裏乞討幾顆“元宵”,祖父總是笑著讓我吃幾顆他碗裏的“元宵”。

此外,我最記得的是北京中剪子巷父親客廳裏一副薩鎮冰老伯的對聯是:

窮達盡為身外事

升沉不改故人情

誠摯之情躍然紙上,充滿著這位老人的風度和風骨。

可惜的是祖父和父親逝世時,我都不在他們身邊,否則我一定將這幾副對聯保留下來!

1989年3月30晨

祖父和燈火管製

一九一一年秋,我們從山東煙台回到福州老家去。在還鄉的路上,母親和父親一再地囑咐我,“回到福州住在大家庭裏,不能再像野孩子似的了,一切都要小心。對長輩們不能沒大沒小的。祖父是一家之主,尤其要尊敬”

到了福州,在大家庭裏住了下來,我覺得我在歸途中的擔心是多餘的。祖父、伯父母、叔父母和堂姐妹兄弟,都沒有把我當作野孩子,大家也都很親昵平等,並沒有什麼“規矩”。我還覺得我們這個大家庭是幾個小家庭的很鬆散的組合。每個小家庭都是各住各的,各吃各的,各自有自己的親戚和朋友,比如說,我們就各自有自己的“外婆家”!

就在這一年,也許是第二年吧,福州有了電燈公司。我們這所大房子裏也安上電燈,這在福州也是一件新鮮事,我們這班孩子跟著安裝的工人們滿房子跑,非常地興奮歡喜!我記得這電燈是從房頂上吊下來的,每間屋子都有一盞,廳堂上和客室裏的是五十支光,臥房裏的光小一些,廚房裏的就更小了。我們這所大房子裏至少也有五六十盞燈,第一夜亮起來時,真是燈火輝煌,我們孩子們都拍手歡呼!

但是總電門是安在祖父的屋裏的。祖父起得很早也睡得很早,每晚九點鍾就上床了。他上床之前,就把電閘關上,於是整個大家庭就是黑沉沉的一片!

我們剛回老家,父母親和他們的兄弟妯娌都有許多別情要敘,我們一班弟兄姐妹,也在一起玩得正起勁,都很少在晚九點以前睡的。為了防備這驟然的黑暗,於是每晚在九點以前,每個小家庭都在一兩間屋裏,點上一盞撚得很暗的煤油燈。一到九點,電燈一下子都滅了,這幾盞煤油燈便都撚亮了,大家相視而笑,又都在燈下談笑玩耍。

隻有在這個時候,我才體會到我們這個大家庭是一個整體,而祖父是一家之主!

一九八二年七月二十二日

兩棲動物

一九一一年冬,我們從煙台回到福建福州的大家庭裏。以一個從小在山邊海隅度過寂寞荒涼日子的孩子,突然進到一個笑語喧嘩、目迷五色的青少年群裏,大有“忘其所以”的飄飄然的感覺。

我的父親有一個姐姐,四個弟兄。這五個小家庭,逢年過節便都有獨自的或共同的種種親戚,應酬來往;尤其在元旦到元宵這半個月之間,更是非常熱鬧。我記得一九一二年元旦那天早上,在我家大廳堂上給祖父拜年的,除了自己的堂兄弟姐妹之外,在大廳廊上還站著一大群等著給祖父鞠躬的各個小家庭的,我要稱他們為表兄表姐的青少年們。這一天從祖父手裏散發出來的壓歲錢的紅紙包,便不知有多少!

表姐們來了,都住在伯叔父母的居住區——東院。她們在一起談著做活繡花,擦什麼脂粉,怎樣梳三股或五股辮子;怎樣在紮紅頭繩時,紮上一圈再挑起幾綹頭發來再紮上一圈,這樣就會在長長的一段紅頭繩上,呈現出“壽”字或“喜”字等花樣等等;有時也在西院後花園裏幫助祖父修整澆灌些花草。

表兄們呢,是每天從自己家裏,到我們西院客廳一帶來聚集。他們在那裏吹彈歌唱,下棋做“詩”。我那年才十二歲,雖然換上女裝,還是一股野孩子的脾氣,祖父和父母都不大管我。我就像兩棲動物一樣,穿行於這兩群表兄姐之間。他們都比我大七八歲,都不拿我當回事,都不拒絕我,什麼事也不避我。我還特喜歡往表兄們的群裏跑,因為那邊比較熱鬧,表兄們也比較歡迎我,因為我可以替他們傳書遞簡。現在回憶起來,他們也是在“起哄”,並不嚴肅。某一個表兄每一張紙條或一封信給某個表姐時,寫好多半在弟兄中公開地笑著傳看。我當然也都看過,這些信的文字不一定都通順,詩也多半是歪詩,不但平仄不對,連韻也沒有押對。我前一年在煙台時,受過王峰逄表舅的教導,不但會對三個字、五個字、七個字的對子,並且已經寫過幾首七絕了,我的鑒賞力還是不低的!

這些紙條或詩,到了表姐們手裏,並沒有傳看,大都是自己看完一笑,撕了或是燒了,並囑咐我不必向大人報告。我倒是背下了一封比較通順的信,還不完全:

暢談,夢寐縈思,曷勝惆悵,造府屢遭白眼,不知有何開罪,唯鄙人愚蠢,疑雲難破。還有一位表兄寫的一首七律詩,我覺得真是不錯的:未敢將情訴蹇修,半晌沉吟曾露齒,一年消受幾回眸,迷茫意緒心相印,細膩風月夢借遊,妄想自知端罪過,泥犁甘墜未甘休。

這首我認為很好的詩,也不曾得到那位表姐的青睞!後來在我十七八歲時,在我小舅舅楊子玉先生的書桌上,看到清代專寫香奩詩的王次回的《疑雨集》中,就有這首詩。原來就以為很有詩才的那位表兄,也是一個“文抄公”!

現在回憶起來,那時男女還沒有同學,社交也沒有公開。

青年人對異性情感的表示,隻能在有機會接觸的中表之間,怪不得像《紅樓夢》那種的愛情故事,都是“兄妹為之”。